杨沐
先生离世。
世间能称先生的,本就罕有,何况诗人。
初中课本习得《乡愁》一诗,青葱少年彼时心中带刺、两眼带刀,抵制课本上的东西,抑或是不曾远游,不懂得先生那“前尘隔海,古屋不再”的悲凉和“住在厦门街眺望厦门”的慰藉。
十七岁生日后的两日,我骑车去校外泡书店,偶得先生一本牛皮纸包装的《余光中诗集》。时值春光正好的三月,信阳文化街树影婆娑,我怀揣先生诗集仿佛怀揣了整个春天的眷顾,全然不理上课铃声早已响起。
先生诗集仍然在故乡房中的书架上,而今离家近十年,方知先生那想要被故乡裙边扫一扫的孺慕之情。好在科技在发展,回家的路变得短暂。同样在变的,还有昔日争缠头好颜色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五陵少年,喝完一瓶高粱酒,踉跄着高喊:
雨衣!我的雨衣呢?
六席的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闯六条无人的长街
不要扶,我没醉!
再后来,我在那些晨读的课堂上昏昏欲睡,为了驱赶瞌睡,我高声朗读先生的《听听那冷雨》,直至会背。纵是今日,每逢冷雨,总想起先生那“料料峭峭、淋淋漓漓、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清清爽爽新新、滂滂沛沛、忐忐忑忑、潮潮润润”精致可爱的遣词造句,看起来似山峦,读出来便诗意。
同样的雨,先生浪漫起来,就没了张恨水什么事了: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外,等你
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我也将先生这诗中的几句译成英文写进了歌里:
every dream of mine
to make up your face
every flower is like you
in such an evening rain
every second hold my breath
just to listen quietly
for fear of your presence
make the windbell ring
牛津词典有先生的序言,便觉得那一部笨重丑陋的工具书变得可爱了起来,翻看的同时便有了诗意,而后真成了一种少年时渴求知识的享受。那一年高考英语考得不错,差十分便得满分,仰仗先生。
先生懂诗词,懂姜白石,更懂李白;懂音乐,懂傅聪的黑白键,更懂鲍勃迪伦的新民谣。先生将《blowing in the wind》译成:
一双鞋,能踢几次街?
一双脚,能换几次鞋?
一口气,咽得下几座城?
一辈子,闯几次红灯?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
一双眼,能燃烧几岁?
一双嘴,吻多少次酒杯?
一头发,能抵抗几把梳子?
一颗心,能年轻几回?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
一片大陆,算不算你的国?
一个岛,算不算你的家?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
一辈子,算不算永远?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
我倒觉得,先生的译文与那首宋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燕叫西风。暮年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放在一起读,颇有意味。
先生归去,如遇李白,切莫贪杯,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