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暖
春水渐宽,青青者芹。君且留此,弹余素琴。
得此佳句,是明人陈眉公的美意。花朵盛开的春日,我摩挲着这一行字句,总觉得这颇为简单的十六个汉字搁纸上轻轻一排,立时就有了春意,烟波水起。我甚至在想,该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可有如此清逸的襟怀?
遥想彼时,当那汤汤春水送来野芹的清香,清溪畔,石凳旁,得一知己良伴,调素琴,品香茗,望春风,是何等清雅散淡。陈眉公在春水初涨的河畔,得春天眷顾,一腔浓浓春色化作君子之交,见春天如见故人。这是春意,也是一个人心头泛起的烟霞。
五百年后的今天,春光明媚,汉字依然大美,而我已经写不出如此美好的字句。可我依然不恼不伤。我更为五百年春秋的知遇,而心怀喜悦。每当从碌碌中抽身,对坐案前,总要被书中的春秋日月所打动,被内心涌动的万千情意所感染,大有诗心千古、今夕何夕的灵犀之念。
我无法停笔,无法停止诉说生命赋予我的诸般美好和情意。这是春天眷顾我,得此美意,不管暑来夏往,总让我心头充满柔软和力量。或许,我更感念人世间久远流传的情意,在每一季春暖花开的轮回里,见春色如遇故人,是一种山长水远的久别重逢。
岁月无情,人生有意。从上古在河之洲,至明人的春水河畔,再到今日的春天之想,每一年的春天,当那河畔的植物繁衍,它不仅带来春天的丰盛,更是大地初萌,人间新生,那些扑面而来的生命气息,是春天的美意,代代相传。
可以如此想象吧。上古时期,天苍苍野茫茫,人们顺着森林和河流的方向,结木为屋,临水而居。春天里,她们系着粗麻布衣,在河边采摘野菜。东采西采,河里的荇菜、莼菜顺水而生,年轻的姑娘沿着河畔劳作,她们的身姿左右摇曳,映着湍湍的河水,窈窕而美好。远处传来鱼鹰的鸣叫,打鱼的小子乘船而来,被曼妙的姑娘所打动,神思恍惚,辗转而不得。悠哉游哉,整夜不寐,心如鸣鸟,梦中仿佛看到良辰美眷,一派琴瑟合鸣。
一曲《关雎》作为远古的开篇,正为春天吟唱的,从此芳草离离,生生不息。
那是更远的两千多年前。每年的春天到来时,采诗官就摇着木铎铜铃,顺着河流奔走,阡陌田间的野老,河畔打鱼的小子,还有溪边浣纱的姑娘,她们听到铃声都聚集而来,将这一年新得的歌谣唱来舞来,献给采诗官。
十五国风里的这些歌谣大多没有固定的作者,皆因了心意,因了情怀,有感而发,即兴而作,又在人们中间吟唱、流传开来。
结庐而居的人们,常结伙成群聚一起劳作,苍茫茫,大地青黄,田野上的风、河流和远处的山,甚至泥里的蟋蟀、水边的游鱼都入了景,作了歌里的内容。所以,他们既吟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也会吟唱:“春日迟迟,卉木萋萋。”“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采诗官记下这一地的吟唱,又摇着木铎向下一段河流走去。他的身后,河水涨满,水草绵延,有歌谣的节拍从更远处隐隐传来……青山青,芳草绿,大地常萋萋。
每一年的春天,每一条河流的吟唱都在反复、传颂。丰收的时候,人们顺流而下,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跋山涉水抵达更远的远方,交换谷米和牛羊,也分享喜悦和忧伤。山遥地远、篝火燃起的傍晚,人们围坐一起,唱着歌儿,倾诉衷肠,并将远方的歌谣带回家乡,四方传唱。
燕燕于飞,静女其姝。这是歌谣,也是一幅原始的生活画卷。天上与地下,植物、鱼鸟和男女老人,都是自然之子。生命和生命彼此亲近,互相倾慕,大地河流都涌动着鲜活的气息,和人们一起踏歌起舞,欢天喜地。
这样的春天里,我们的身体向着旷野舞动,内心向着天空敞开。
我们的祖先,就这样风里歌里,走着唱着,做了江山风月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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