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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桶水


余秀琦

嘭,嘭,嘭。

木榔头敲打着石窑子,发出有节奏的沉闷声。谁家又在舂面了。

老榆树像撑开的伞,蓊蓊郁郁的枝叶遮住耀眼的日头,悠然洒下一地清凉。

汉子袒露着黝黑结实的胸膛,颈脖搭着的手巾能拧出水来。他紧抓着榔杆,身体前倾,头随着榔头的起落像“磕头虫”一样有节奏地起伏着。一旁的女人手执搅拌棍,不失时机地翻搅拨动着窑子里的米粒。舂一盏茶功夫,用细箩筛尽,三遍下来,窑子里只剩小半碗米渣。汉子拎起身边的木桶把石窑子冲洗干净,盖上窑盖(状如斗笠),在榆树上挂好榔头,端面走人。

下一个来舂东西的,临走重复着他们一样的动作。春夏秋冬,日暮晨昏,变幻的是不同忙碌的身影;不变的是沉默的石窑子、安静悬挂的木榔头以及始终不语的半桶水。

这半桶水是八爷续上的。

桐油漆过的大木桶,豁了口。半桶清透透的井水像八爷透亮的心,寒来暑往中始终如一的坚守。

在石沟村住着两姓人家,一半姓黄,一半姓杨。他们世代共用三样东西:水井、打谷场,还有就是八爷门前的石窑子。

开始黄、杨两族相处融洽。邻里之间谦逊恭让,互帮互助。每遇红白喜事,一个村子一盘棋,家家就像办自己的事一样。

有一年,嫁去黄家的杨姓女儿不明死去,杨家大闹坟场要说法,引起两姓械斗,公安出面调停方平息事态发展,但从此两姓水火不相容。经常为饮水、碾谷、水路等农事发生摩擦。黄姓人见到杨姓人,瞅一眼扭转头;杨姓人见到黄姓人,跺一脚呸一口。彼此较着劲儿,谁都不肯先低头。

舂米时更离谱,家家骑骡子驾马的,拎着桶扛着榔,冷着眼,脸挂霜,心像村北口的那口深井,幽深冒着凉气。

不知哪一天,人们突然发现,石窑子边置办上了搅拌棍,榆树上挂上了老榔头,一只桐油大桶,早晚都盛着半桶清澈的井水。石窑子加了盖,手编的箬叶盖笠。

来舂米、舂面、舂猪菜、舂药、打糍粑的黄、杨两姓再也不用自带家伙什。个个都觉得这样既方便又省心。

细心的黄老七发现端倪,这手编的盖笠除了杨八爷的手艺还有谁?

是八哥置办的家伙什吧?黄老七见到田畈埂上歇火的八爷,凑上前,递上烟。

八爷接过纸烟,放鼻子前闻闻,又夹在耳朵上。掏出自己的旱烟袋,点上,狠狠抽一口,俺是想,这黄杨两家就像榔头和石窑子,只有互相成全配合,才能捣鼓出热闹幸福的生活。拆台、互磕,啥也成不了。

半桶水,满桶爱。

打那起,黄姓人见了杨姓人主动打招呼,杨姓人脸红红的,一来二去,两姓人又亲如一家。

八爷病了。整天糊糊涂涂、昏昏沉沉,最后水米不进,请来的大夫也查找不出原因。全村人轮番照顾,也没能留下他。

八爷是个鳏夫,无儿无女。黄老七说,怕甚?黄、杨两姓的后人都是八爷的儿女。两姓村民自发成立丧葬委员会:买棺椁、上油漆、扯孝布、扎花圈、找墓地。各司其职,尽心尽责。黄、杨两族后人披麻戴孝,为八爷举行了全村最高规格的葬礼。

时代在发展,有了打米机、磨面机,石窑子冷清下来。除了平日舂舂猪菜,就是过年过节才能热闹起来。每当人们看到石窑子,就感觉到八爷还在。愣愣神,下意识望向对面的山坡,那里有八爷的坟。

如今生活水平提高了,手工食品走俏。吃饱吃好的同时,更注重营养与口感。村里成立了手工作坊,这一下石窑子红火起来。

嘭,嘭,嘭。打糍粑的打完糍粑续上半桶水,走了。

嘭,嘭,嘭。舂米糕的又来。临走,不忘随手续上半桶水。

榆树更老了,枝干虬曲苍劲,黑黑的缠满岁月的皱纹。有些枝干已经枯死,可就在这样的枝干顶端,“哗啦啦”涌出许多鲜活的生命,像那树下的半桶水,生命常新,永不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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