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琦

多年回乡，母亲开心谈起村里的变化。最后感慨说侉子走早了，不然也会像熬成一样，咸鱼翻身倒个个。

“俺是米筛下头的。”这一直是侉子对自我的认定。一面普通的竹筛，界定了他的生存状态。

幼时对这话百思不得其解。一日见母亲坐廊檐下筛谷，只见圆实的谷粒打着旋儿在竹筛中央聚集归拢。而细小的沙石、稗子、糟糠以及一些干瘪的谷物杂质，则顺着竹筛底部网状筛眼纷纷落下。

母亲抓起一把散落在地的杂粒，摩挲着说这是没长好的庄稼。先天的营养不良，又遭逢命运的优胜劣汰，最后造就它的筛下人生。注定是上不了台面和餐桌，一辈子受尽冷遇奚落。可惜归可惜，但这是命。

那时小，只记得村上人都不拿正眼瞧侉子和熬成，就连三岁的娃娃说话都在他们头上跑。在这个土里刨食的世界，没有劳动能力就是废物一个。别怪乡下人嘴损，泥腿子也把人分三六九等。在农村，凭气力说话。

再看看侉子、熬成。侉子罗锅，一步三喘干不得重活；熬成打小就是孤儿，个子没锄把高，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索。把他们划为一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时侉子和熬成是村里人捉弄戏谑的对象。农忙，抢天夺时，一人当俩人使。但家里牛羊长嘴也要吃的，咋整？村里人瞄上可以免费使用的侉子和熬成。东家说，侉子，邻村有个寡妇，模样特俊。等俺放下活帮你撮合撮合，没准成。侉子两眼放光，俺干不得重活，但可以割最鲜嫩的牛草。余下事你就别管了，保管把你的牛喂养得皮毛滑亮。西家偷偷拉过熬成，俺手头上有个寡妇，这事千万别让侉子知道。熬成兴奋得青筋暴起，结巴让脸涨得通红，你帮帮俺，俺保证把……把你的羊喂得肚滚……腰圆。不用问，余下几天西家再不用为羊的放养操心了。

这样的戏码陆续上演，并且屡试不爽。侉子和熬成好像一直沉浸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想想，那应该是他们为自己留存的一点点光亮。是身心残缺的他们对家最热切的向往。哪怕这个向往自欺欺人，总好过看不到头的日子暗无天光。有梦总比无梦强。

侉子可惜了，没能熬到现在。母亲说，你看人家熬成，现在日子过得多舒坦。

仰头望望天，头顶融融的杏花闹哄哄地开。阳光从花枝间漏下来，暖暖地打在脸上。母亲说，村里像熬成这样的鳏寡孤独无劳动能力的人都落实了“五保”政策。

漫步来到“如家”养老院。只见屋舍俨然，花草葱绿。院子里下棋的、健身的、遛弯的、闲聊的……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各得其乐。

“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人民群众离不开共产党……”一阵嘹亮的歌声吸引了我。只见年逾六旬的熬成手执麦克风，立正，挺胸，对着电视机唱得正溜。见我和工作人员进来，搔搔头不好意思起来，现在政府“兜底”，解解决了……俺的后顾之……之忧，俺老有……老有所乐。

我笑了，老哥，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啊。如今，你终于苦尽甘来，等来了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