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海伯
庭长与我走下小镇唯一的正街,便拐到乡社办厂所在的那条土街了。
社办厂当时像雨后林间的蘑菇。它们冒得快,去得也快。不几天,没人采,便烂于无形,像是被风,在一夜间收拾得一朵不剩一样。
工厂倒了,那里的工人,便像气体,悄无声息地蒸发掉了。他们如从没存在过一样。
这是早晨,土街家家户户低矮的门前,人们都蹲在土墙边,举着碗吃饭。喝粥呼呼噜噜的声音,在陋巷里走得很是急迫。
在土街拐弯处的一个小门前,庭长说,到了。门内的地面比街面低,一口小铁锅,因室内地面潮湿不平,歪斜地立在门前的地面上。那里盛着所剩不多的稀粥,我看了一眼,那锅中显出我面部影影绰绰的轮廓。
里间,一家人正在吃饭。见有人来,他们一齐惘然地转过头;他们围坐在小木桌旁,中间只有一小碟盐辣酱,小木桌显得很空旷。
防备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生活,就这样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男人惊疑地站了起来。
我们俩是法院的。庭长说着,拿出工作证递到男人面前。男人没敢接去审查,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身体凝滞了似的,已显苍老的脸上,疑问的纹路已然僵为惊惧。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女儿,也像被瞬间的电流击中。她们端着碗,定定地看着我们。那情景,像是有一个关系家庭生死存亡的消息,正向她们传来。
庭长司空见惯,忙招呼安抚他们。女主人先于丈夫省悟,站过来,吆喝孩子,让出椅子。坐,请坐下说。“请”从她口中说出,因在慌张中,显得特别郑重。
男主人回过神了,他与两个女儿一闪身,把小饭桌收拾干净了。
庭长与我坐小板凳,男主人坐着一条三只脚的长板凳。庭长打开我递上去的卷宗,拿出起诉状,平静地告诉他涉案案情。女主人紧张地看着庭长的脸,她的身体似乎着了极寒,有些抖。
男人不看拿在手中的状纸,他不识字;他听着听着,困惑在他的眼里就烟消云散了。他像突然洞穿了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忽然无礼地打断了庭长,大声激昂地说:我想不到他会为一百元钱告我!法官,你们在这周圈几十里问问,这几十年,我赖过哪人一分钱!他这样说着,表情显示出被人诬陷又无能为力的委屈和激愤。他把说话时在空中挥动的右手伸进蓬乱的头发中抓挠了几把,那里像藏有莫名的忧愁;他终于停了下来,又迫不及待地在衣服口袋里上下搜寻,像是急于要找到打开命运之门的钥匙。他什么也没找到,只在他那口袋开裂皱巴巴的棉布裤兜里掏出一个烟盒。他以为那盒中还有烟,把那烟盒撑开了看,最后确认了它是空的。
原来,三年前,他就从社办机械厂下岗了。为了生计,他跟人做了泥瓦匠。去年,他与湖北红安县一木匠兄弟,共同承包了本地一宗房屋修缮。其间,那木匠家有急事,屋顶未封,便离去了。走时他与那木匠书面约定,结账分成一百元。后来,房屋主人突遭变故,一点工线,拖成狗肉账。上个月木匠来时,男人承诺,三个月内,他不给,我给。没承想,这么快惹上官司了。
不告我就算了,告,一分钱也没有!男人持续处于愤懑中,他抬脚,向那扔在地上的空烟盒踩了一脚。
老乡,你可不要因小失大!庭长见多识广,和颜悦色,人家有证据,法庭最终判决,也可能是你败诉,你还要承担诉讼费。不如把钱付了,我们做工作让那木匠撤诉,让他承担诉讼费,减少一点你的损失。
你给人打有条,这债就应由你负责。听庭长的,没错。女主人明白事件原委,她话语沉静,又道,我以为多大的事呢。三天内,把债清了!
你说得好听!一百元,不是小数目,房主不付,哪去弄!男人道。
你放心,我去借好了。
我这一辈子也没想到要跨法庭的门槛,没想到这回……男人低下头,像是喃喃自语。他内心里,被人告上法庭,简直是辱没门庭,给祖上丢人的大事。
你放心,不让你上法庭。第四天,我们回访,你把钱交上。庭长揣摩到男人的心事,承诺说。
男人抬起头,眼里充满感激;他起身上前,双手握住庭长的手。
谢谢法官!谢谢你们!
我收拾完材料,站起身,环顾小屋,小屋的空间很是逼仄。那两个像从没沐到春风的姊妹,这时都双手垂膝,拘束地坐在里间的大铺上,像两只被人停止追捕的惊魂稍定的兔子;女主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竹篾外壳的热水瓶和两个粗陶大碗,倒出几乎没有热气的开水。餐桌的上方,一个没上漆的长条柜上摆放着各种小物件,有玻璃瓶、胭脂盒、圆镜、木梳、油灯、蜡台、收音机,还有一台电扇和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一件件都是房屋主人细心保留下来的,它们成为这屋子突出的景观。
走出小屋,踏上土街的泥泞时,太阳已给贫瘠的街巷,镀上了一层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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