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旭晴

儿孙们簇拥着明杰。临出门时，他又转身折到里屋，俯身对着升降床上的老伴柔声说:他们非要给我过八十大寿，客人都到齐了，我这就要去饭店了，你在家里要好好的，等下我就回来了!又握了握英子冰凉的手，像哄孩子一样，再过两年，就该你了，你要听话哈，到时候，咱也热热闹闹地给你过八十……

两人熟悉的目光对视……英子张了张嘴，说了只有明杰能听懂的话，他点了点头，嘱咐了保姆几句，这才松开老伴的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出屋和等着的一群人一起上了车。

他出门了，她这次没有哭。这一年来，随着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连翻身都是靠别人帮忙，每逢他要短暂离开，哪怕一会儿不见，她都会像孩子似的哭闹，今天是他八十岁生日，是他的好日子，一定不哭！

虽然她不会说话了，她心里还是明镜似的，明杰八十岁了，好快呀！他们一起走过快六十年了，孙子、外孙都成年了，重孙也来报到了，多大的一家子人呀，想想年轻的时候，就他们两个。

那时多好啊，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医生，英俊潇洒，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他了。她是小镇上的一个小裁缝，提亲的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她就是不同意，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面有几个哥哥，她妈妈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她和家庭成分高的他谈婚姻。他说她的手像水葱，脸像月亮，眼睛像星星，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牵走了他的魂。

他说他要一辈子对她好。她有时也会俏皮地问他，如果我老了、丑了，你还会对我好吗，他说时间会告诉你的。

他们结婚了，头几年没房子，就住在她妈妈的裁缝店里。后来，他搞医学研究，出了成绩，调进城，有了单位，分到房子。她就在医院旁租了一个小铺面，继续做裁缝。他下班回家做好了饭送过去，如果遇上晚上她熬夜赶做衣服，他也会陪着她，一块儿回家，这样平淡而幸福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

一双儿女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也不时兴手工做衣服了，她关了裁缝店，在家当家庭妇女，做家务，带孙子。不知不觉他也退休了，两人一起做家务、带孩子。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八年前，她一次意外跌倒，引起第一次中风，深度昏迷。醒来之后，在洁白的病房里，第一眼，她看到了守护在床边的他，他说，英子，你醒了，我就知道我们会要好好的。病，不饶人，她又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她醒来的第一眼又看到了他，她心安了！他牵起她不再是水葱一样的手说，英子，你醒了，我就知道我们会要好好的……

病好出院了，她走路走不稳了，手指不灵活了，五官也不对称了，她哭了……他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摇来摇去!她被逗笑了。

一年前，她又犯病了，又是中风，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他挡在死神之门，硬是把她抢了回来：不会走路了——不能坐轮椅了——不会说话了。他每天精心伺候她吃喝拉撒、擦洗身子，给她讲过去的故事，逗她开心。她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她的心就安顿下来了，如果不见，她就会像孩子一样哭了。

今天他是八十岁的寿星，晚辈们都在酒店给他拜寿呢，那场面一定非常热闹。他穿着大红的衣服，还是那么英俊潇洒，像结婚那天一样。英子想着，甚至还感觉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

她做了一个甜蜜的梦。她和英俊潇洒的明杰牵着手走在春天的小河边，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绿油油的草坪，英子甩了一把她的长辫子，他凝视着她星星一样的眼睛说，英子，你真美！

吃完生日宴，明杰急着往回赶，也许是太累了，几分钟的时间，他竟然坐在车里睡着了。梦见自己和年轻漂亮的英子牵手在春天的小河边走啊走，他说，英子，你的手像水葱，脸像月亮，眼睛像星星……英子一甩大辫子，挣脱了他的手，瞬间飘到了河那边。在青山绿水间，冲他挥挥手：谢谢你，再见了，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