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南湖 PDF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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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江:精神的源头和朝向


陈峻峰

一条江,不似楚简一册,可以开合,可以尽展于案几之上,目光和指尖相碰于每一个笔画和单词,每一处激荡和幽微,且不拘于南北和晨昏,游走或停顿,放下或拾起,触手可及,甚或韦编三绝。由于此,那条江,于我,横无际涯,苍茫浩渺,一直以来在遥望的天底下隐现,深沉的黝黑里泛着点点神秘波光。这种古老时空的历史想象无限放大了物理的距离,加之崇高、庄重,还有悲壮和宏大,愈感举步维艰,仿佛此生不能抵达。这条江,这精神的源头和朝拜,是汨罗江,或者是一个人,一个诗人;去,去看,去朝拜;一直要去,自有动因;终未成行,阻于动因,理念还是意念,或者就是在等着一个契机罢。

权且是一个契机,与汨罗有关,自然与诗歌有关,与诗人有关。动车,也就两个多小时,我就从我居住的豫南淮上小城直达汨罗江畔。这是庚子岁末,一个冬日上晚,夜色恍惚,幽暗,依然混搅于历史与地理方位的想象,接我的司机说,诺,那边,就是汨罗江。我向左侧脸。看不见。岸上杂木、芦花和衰草遮掩了它,我暂且看不见,看不见如画渔船、小舟和竹筏,也听不见渔歌和水声,似有意将曲折与蜿蜒、曼妙与汹涌、静谧与喧哗、平素与惊心,江河鸣奏和交响的故事演绎,藏在幕后,沉于水底;将香草美人,还有剑戟、烽火、血肉、谋略、钟鼓、哲思、吟诵、巫祝、祈愿,折合于书页,扎束于典籍,密闭于时间的箧笥,之后车子转弯,柔性而强行,不待挣扎,转过我的身体和目光,朝灯火阑珊的城市深处去了。

柔性或强行,转动其实是缓慢的,几无感觉,就像是被汨罗江优美的波浪、涟漪,轻轻推送开来。让我记得住,它已在我的背后了,恍惚,幽暗;记得住,是我想今晚它或者是我头颅的朝向,我想枕着它,平躺在汨罗的此生第一个夜晚,以一条鱼的游姿。一条鱼,一条淮河上游的鱼。一条楚国的鱼。其实我一直就是一条鱼的游姿,在淮河上游,在楚国和中原,两种文化的溪口,顺势,逆势,朝向汨罗江,朝向一位诗人,依稀身影,蹒跚步履,都有木兰坠露,秋菊落英,飞泉微液,琬琰华英;左岸右岸,水上水下,都有浪漫的啜饮、吐纳、呼吸和行吟。追随、求索、寻觅、崇仰,我不过是想找到淮河与汨罗江的某种联系,因为我与诗人,同楚地与故国,共悲情和忧患,它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或为假设,我也确信。

不是吗,历史巅峰,国家当口,生死存亡,上游,下游,我在,你在,都在的,《橘颂》之优美、《抽思》之伤怀、《惜诵》之沉郁、《思美人》之凄婉、《涉江》之激情、《离骚》之华美、《天问》之奇崛、《哀郢》之苍凉、《渔父》之悲绝……从汉江、长江、汨罗江传来淮上,我和你,都在的,都在那年,看着西行车队载着我的楚国,消失在萧索秋风中;看着虎狼之国残忍吞噬郢都楚国带血的心脏;看着顷刻间山水变色、天地沦陷、八百年帝国崩塌;黄钟毁弃、楚简碎裂、宗庙与灵牌俱焚,那个被你称为“灵修”“美人”的,而被我称为昏君者,向北逃亡到了我的淮上。那时你已经在了汨罗江流放了,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你如子规啼血,捧心献祭,唱出绝世的情歌和挽歌;而我在淮上,和另一个忧患者,与我的昏君,见兔顾犬,亡羊补牢,进行最后的征战、抵抗和思辨。

倏然惊恐万状,世界屏住呼吸,我们一起转过脸,哀伤的目光越过淮北,越过淮南,越过江汉,越过潇湘,越过荆楚大地,望见南国阴郁天空下,日星隐曜,山岳潜形,阴风怒号,浊浪排空,顿起洞庭湖怒波、汨罗江大潮;望见了那位诗人,而他也在望,朝长江上游望,朝楚都望,朝君王望,朝故乡望;这望,是盼望,是守望,是期望,是绝望;过去即便流放,也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啊;即便革职,也是楚国的子民,而现在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此乃故乡?还是异乡?谁的天下?谁为王?于是我们就望见了诗人,所谓选择,哪有选择,美人迟暮,香草凋零,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殉国难,以死谏,无以挽留和寄望,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壮丽奋起,美丽一跃,怀沙投汨罗江而逝。

历史在那一刻荡起的涟漪,从此在一代代善良人的心里无限波扬。

两千年?两小时?一晚?在长乐镇的这个白雾轻笼的上午,汨罗江现出,全部的现出,没有特异,绝无惊诧,就是一条江的样子,出乎预料的,它竟是如此宁静。我知道,这是冬日的宁静。我也知道,它不应该如此宁静。

长乐是分水,是节点。地理学的意义。上,千川百瀑是水的聚合,蓄满能量;下,浩浩汤汤是水的阔大,载沉载浮;日影、月影、山影、林影、帆影、浆影、云影、鸟影,投射进来,游于江潭,行吟泽畔的诗人的身影,投射进来,镜子的水面、画面,如色板和彩宣,静如往昔,静如往事,静如静物,而岸上一侧古镇喧闹、喧腾,仪仗、鼓阵、锻打、酿造、故事会,辣椒、米酒、舞龙、对歌、花鼓戏,我穿越了,在这个白雾轻笼的上午,两千年?两小时?一晚?就像日期的数字标识样的具体,我所有从淮上对汨罗江一生的朝向、朝拜,求索、崇仰,变得庸常和世俗。我们,不是一个诗人,是一群诗人,是一众诗人;而此乃祥和岁月,太平盛世,河清海晏,歌舞升平,无以天问,何以堪忧。

熙熙攘攘间,我终还是停下脚步,在打铁的铺子前,传统,手艺,形式,表演,重现。铿锵之声以及火花飞溅与迸射,仿佛来自远古,来自刀耕火种,来自老家不远的乡村小镇记忆,但它仍旧震撼了我。那烧红的铁,仿佛肉身,滚烫,在激情和热血的沸点之上,锻打,锤炼,复原,变形,壮丽奋起,美丽一跃,在投入水里的那个历史骤然的瞬间,以生命为铸件,实现淬火。

自然,我想到了诗人,我似乎找到了我的中原我的上游淮河和汨罗江的那种联系了,也找到了两千年前与这个上午的衔接,即刻与众人相向,往回走。或为鱼,或为淮河鱼的游姿,或为诗,或为诗人绝世风骚之姿,沧浪之水清兮,沧浪之水浊兮,已矣哉,汨罗江是源头,也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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