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华

又是秋天。

这是何景明回到故乡的第四个秋天了。那年（正德二年，即公元1507年），他从京城归乡时，白露初至。一晃三年，又到秋天了。

信阳的秋天，是最有诗情画意的季节。秋高气爽，他的身体也好多了。自25岁请假回家养病，与家乡的山水为伴，他最爱的就是绚丽的秋光。

这天，彭生和阮生来邀他去黑龙潭玩。两个学生的家，都在黑龙潭下边。他俩说过，那儿的风光是很美的。他还没去过黑龙潭，竟想着去了。

吃了早饭，在学生徐樾、罗豪、胡生的陪同下，师生6人从白坡出发，徒步往西大山去。

白坡距黑龙潭30余里，沿着城南的浉河往西去，到二道河后，河道开始变窄。他们沿着河边的小路到达黑龙潭时，已然中午了。

中午饭是在彭生家吃的。家长请来当地的绅士作陪。一桌饭是农家难得的佳肴，喝的是当地自酿的米溜酒。吃罢饭，茶毕，景明婉谢几个绅士，只由学生们陪着，一同登山，到黑龙潭游玩。

深秋的山里，霜叶开始红了。一簇簇一片片的羽毛槭叶、鸡爪槭叶、黄栌树叶，还有野柿子树叶，现着鲜红、绛红、紫红的颜色，把山峰染得鲜明如霞。这漫山的红叶，让他尤其喜欢。秋天，似乎是他的幸运季。他生于桂花盛开的金秋，16岁中举人也是秋季。3年前的秋天，他从京城回乡，躲过了刘瑾当权可能引来的祸害，尽管归乡的第二年，刘瑾就把他的中书舍人给免了，焉知这不是幸事呢？

不知不觉中，他们一行就爬到黑龙潭了。

这黑龙潭是一处瀑布群。瀑布上下10余里，由上、中、下三个瀑布组成。瀑布地处两山峡峙之中，流水下泻，形成三谭，瀑布跌落在一潭后，回旋翻滚奔泻而出，直下二潭，然后顺潭溢出，缓缓滑落三潭。三潭之间绿涧曲流，历坎不止。潭上峻峰耸立，佳木葱茏。

时值深秋，天高云淡，爬上第二个潭，秋风徐来，微微的汗马上没了。景明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舒服。这两三年在家乡的恬静生活，让他的身体变好多了。爬上这么高的山，并没有觉得太累。学生们见老师的精神这么好，也都高兴得站在巨石上，手舞足蹈。

此时，虽是雨水稀少的秋季，黑龙潭的溪水依然是潺潺舒流。上潭的水从空际飞流直下，宛若匹练，那水声如挟风雨，升起的缕缕水雾，化作涧间的山岚。潭的周围，那些喜阴喜湿的过山青，青翠的树叶上，都是湿潮潮的，与远处的红叶相衬，别有一番情趣。

景明与学生们一直玩到夜幕降临，仍兴致未尽。该下山到阮同学家吃晚餐了，他还无离开之意。学生们见老师玩得高兴，就说让阮同学回家去，用食盒把菜肴挑上来，就在这块大石头上野餐，听泉赏月。

大家都看着何景明。

景明抬头看看空际，蔚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淡淡的暮云，是一个赏月的好天气。月是山里明，难得这样的佳辰，遂微微一笑，道：“这样甚好！”

学生们都欢呼起来。他也只有二十七八岁，比这20岁左右的学生大不了多少。他们之间其实是亦师亦友。山上就几个师生，他也放开了。年轻人嬉闹着，从山上拾来柴火，就在水潭边上生起一堆篝火。那山上有的是枯柴，火越烧越旺，把整个水潭都映红了。火一烧旺，暮秋的寒气被驱散了，他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身上也不觉得秋夜的寒凉了。

这时，阮生和彭生两人提着食盒上山来。他们一道将菜肴摆在石桌上。彭生从篮中取出两壶酒，给每人杯里斟满。

月亮升起来了。山间的夜空，星星特别的多，也特别的明亮。那璀璨的群星，把一轮明月衬托得愈发的亮了，而杏色的月光又把黑龙潭照得愈发的深幽，那潭水显得更加的神秘了。似乎那只蛰居潭中的黑龙，在深潭中闻到了人间的美酒香味，再也不能静卧潭底，竟在水中欢腾起来，就连那些已经宿林的鸥鹭，也扑腾着翅膀在潭边戏水啼唱。此情此景，多么像是一处仙潭啊。他们呢，则是坐在仙石之上的钓者。他们是要钓鱼吗？非也。他们是要在这儿“钓龙”——变成人间之龙，跃进龙门，实现读书人一生的追求与抱负。

何景明和大家一起畅饮，酒至半酣，一首新诗已然呼之欲出。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手端酒杯，面对幽潭，开始高声吟哦：“川流一曲抱，峭壁万年开。白石传杯坐，青天送月来。蛟龙亦自舞，鸥鹭岂相猜。谁识仙潭上，天留此钓台。”

学生们齐赞老师的诗吟得好！

何景明愈加得高兴。他略一思忖，又朗朗吟道：“百顷风潭静，澄波夜转明。江山一壶酒，天地六人情。醉踏金鳌背，潜窥玉鲤行。龙宫月长满，何须坐深更。”

那年，藏在深山人不识的黑龙潭，因大复《夜酌黑龙潭》诗而名扬信阳州。200多年后，信阳知州张钺把这龙潭瀑布，列为信阳八景之一。又一百余年，黑龙潭的茶叶因沾了仙气，成为信阳毛尖的珍品。又一百年，黑龙潭以仙气、灵气、祥气、秀气，让信阳的读书人都想去那儿，寻觅飘忽在潭边的些许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