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文化周刊 PDF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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醪糟香犹在


李成猛

时光如风,吹走了许多记忆,比如辛酸,又如磨难。但还有一些东西却生生扎根,并没有随着流年远去,比如舌尖上的美味,以及美味散发出来的香,能香到你的骨子里,乃至灵魂里,至今想起,仍口角返潮。

醪糟的香大抵如此。

醪糟和鸡鱼肉蛋同样是那时抵挡不住的诱惑,是盼年的内容和载体,承载着千千万万个孩子的希冀和欢乐。醪糟一出,年已不远。

在我们豫东南地区,醪糟常常和鸡蛋合作,但如果和汤圆混搭,那简直是绝配,当地人给它起名曰“糟水汤圆”。糟水汤圆能驱寒保暖,入口即化,甜香如醴,端起碗来,似乎一年中的劳累和郁结都在这袅袅香气中化解开来,心头不觉陡生一种温暖和热爱。

醪糟的甜蜜程度往往取决于一个家庭主妇的巧艺。我家醪糟的制作人是祖母。母亲虽然对农事的艰辛知之甚少,关于蔬食的摆弄不及祖母之万一,但通过多年的耳闻目睹、潜移默化,居然也能做出一盆盆拿得出手的醪糟,这对于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孩子们来说无疑是幸事。

“吃了腊八饭,才把年来办。”腊八之后,醪糟的制作也提上了日程,整个制作过程说不上简单,但也难称复杂。

首先是材料的选取,多为大米,糯米尤佳。将糯米淘洗干净,用冷水泡四五个小时,然后捞上来,放在笼屉里干净的屉布上蒸熟,接着将蒸熟的米小心弄出,盛入刷净抹干的盆里,待到温度降到三十度左右,按比例拌进事先碾成粉末的酒酵或糟曲(一种特殊的微生物酵母),用锅铲或勺子把盆里松软的熟米瓤团压平,中间挖出一个洞,在米上面均匀地撒一些凉白开之后,用布将盆口蒙住、扎紧,盖上盖,置于温度高于二十度的温暖地方。经过一对周(当地人称一天一夜为一对周)的发酵,便可端出食用,如发现还未熟透,就适当再加一些水,重新用棉衣或棉被将盆严严实实地包焐起来,又过几个小时打开,一股扑鼻的香气让人只想吸进,不想呼出。

眼看醪糟香气氤氲,我们赶快拿出碗勺,在没有得到大人允许之前,围绕醪糟盆踅摸过来踅摸过去,就是不敢勺挖筷夹,否则皮肉开花。出于怜悯,大人就用小勺子舀出一些,平均分给孩子们解馋。如果有谁想敞开肚皮吃上一碗,那不是痴心,而是妄想。

不是大人不心疼孩子,而是那时粮食匮乏,醪糟自然特别金贵,有更多的用处:用它做酵母可以发面蒸馒头;大年三十装满鱼头、鱼肚子,放在铁锅里炕,就有了“年年有余”“朝朝平安”的寓意。年夜饭后,大人擀面皮、剁饺馅、包饺子,为初一早晨做准备;小孩则跑出去拜四方,到处辞岁;老人围着火盆守夜。等过了十二点,有了饿意,就喝一碗醪糟水垫巴垫巴,然后睡觉。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俗话讲,初一叔,初二舅,初三初四岳父家凑,初五初六会朋友……大拜年开始了,这时有人就编了个顺口溜:拜年拜年,膝盖朝前,不是腊肉,就是糟水汤圆,大家齐行动,全民乐翻天。

每年年里年外喜事扎堆,定亲、嫁娶之事特别多,赶巧有时人手不够用,我们小孩子也就派上了用场。我们巴不得有这样的美差,趁此机会吃好的、玩开心的。在迎亲队伍里拿几朵花,搬个洗脸架、端个盆,都是可以的。天麻麻亮,跟随新郎地走去迎娶新娘。不一会儿到了新娘家,只见人家早就把陪送嫁妆准备好了,就等新郎所带的大队人马来检阅,以此显示娘家人的实力和尊严。在回新郎家之前,新娘家人总会给我们每人准备一至两碗热气腾腾的醪糟水,碗里面不是汤圆,就是两三枚荷包蛋,趁热吃喝下去,姑娘、小伙们个个红光满面,抬着嫁妆,说说笑笑,陪着新郎新娘到了家。

醪糟美味,醪糟水更甜,甜得甘洌,甜得纯粹,甜得自然,简直是人间美味。在儿时的认知里,即使是天上玉皇大帝饮的玉露琼浆也不过如此。实在馋得受不了,有时趁大人不注意,解开蒙盆布,将盆倾斜,一小口一小口轻啜,适可而止,不然家长发现了是要挨揍的。

实际上醪糟水是醪糟的精华部分,有很多地方把它制成酒酿,称之为米酒。它是有一定度数的,有一天中午,大人在地里干活没有回来,我偷喝了大半碗醪糟水,结果脸儿红红的,醉眼迷离,满嘴酒气,走路东倒西歪,只好钻进打谷场上稻草垛洞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饥馑年月里,孩子们生发出来的意念多与吃食有关,飘香的醪糟更是早早勾出了孩子们的馋虫,吊起了他们的胃口,让人欲罢不能,那种感觉,是现在的孩子们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的。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醪糟充其量不过是甜点的一种和美好生活的点缀,而对于经历过艰涩岁月的我们来说,又何止于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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