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华
老家宅前有棵红花槐树。
树在村口,宅在路边,宅是老宅,树是老树,树距宅约三十米。
宅是祖父建的,树是祖母栽的。宅是青砖红瓦的六间两进房,院落四合;树是傀伟茂盛千枝万柯的古树,孑然路旁;宅与树相依相伴,在村头默默地守望着岁月年华,经历着风霜雪雨,读阅着夏秋冬春,观瞻着世间百态。
这是一棵我再熟悉不过的红花洋槐树。我出生的时候,它已经树干合抱,枝如伞盖,一枝上还挂着生产队的破钟。
物资匮乏的七十年代初的某个暮春,正当草长莺飞、万木欣荣时节,我在宅中呱呱坠地。彼时,红花槐兀自在村头勃发生机,舒展枝柯芽叶,开始萌苞发花。
它不是为了刻意迎接或迎合我的降生,只是我的生日赶上了它的花期,那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的红花缀满枝头,血一样耀眼的红,芬芳素雅;花与叶红绿锦簇,层层叠叠,这种吉祥喜庆与热烈生机一直陪伴着我长大。
我一直以为这棵古老红花槐是我们乡村中的一种平凡的树,像桦椿柳桐桑楝一样普通和朴素,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它是我祖父年轻时在南方做生意时带回来的幼苗,学名红花槐,也叫毛刺槐,和白花洋槐一样,最早都是舶来品。它在家乡贫瘠的土地扎根成长,不惧风雨,不求名利;槐虽不语,但老干新枝,红花尖刺,结荚飘叶,都是它的语言。
有人说,槐是木中鬼,但我祖父不信。祖父上过私塾,说古时有尊槐风习,槐是吉祥、长寿和官职的象征,于是任红花槐潜滋暗长,不觉风雨几十载,它已经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了。
村里人从国道下路回村,大老远地便可见红花槐挺立着,一如做村长的祖父直挺腰杆般伟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连南村掌坛的陈道仙也说这棵树是我们村的镇村之宝。
我是不迷信的,但我喜欢红花槐给小村带来的生机与灵动。春末夏初,没有风的空气中蕴涵着铺天盖地的骚动。小麦拔节,菜花吐蕊,野草蛙虫,都在月华如水夜色朦胧中舒展生长;村外的国道边,赶花的人搭起简易帐篷,排开几十箱蜂箱,晴好的日子里蜂飞蝶舞,稚子耍玩,其乐融融。
无论在静淡平常的日子里,还是在烦恼忧愁的时候,红花槐总像一位心明如镜的老者,一边垂顾着身后的乡村,一边瞩望着眼前辽远伸展的农田,那里每年春天都会成为一片油菜花海,与红花满树相呼应。
日日从槐下走过,浸染着槐的内敛隐逸。槐是树中的爷们儿和君子,不急不躁慢慢地长,长成年轮密匝,树皮粗糙,纹理致密;槐是树中的硬骨头,如祖父的朴厚敦实;兼又香花漫漫,如祖母的慈祥温柔;老龙蟠虬,枝叶婆娑,即有性格,又有风姿。
喜欢朝阳晓露,听鸟在树上清脆悦耳的鸣啾;喜欢夕阳晚霞,看树下一地难舍的落红;更喜欢乡亲们抖落打谷场上的风尘,在红花槐树下小憩,红花槐在风中沙沙起舞和歌唱……
几十年来,我依赖和守望着那棵树,那棵树也恩荫庇护着我,还有我的父老乡亲,花开叶落数十载,伴随着似水时光流逝和许多故友亲人离去。如今祖父祖母都己过世了,但槐树还在,小村还在,苦中带甘的温馨记忆还在。
树在那里,让我知道什么是乡村的风骨。
树在那里,让我知道哪里是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