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赟平
“旋黄,旋割——“
农历五月十五刚过,玄黄鸟便在村口的大柳树上扯着尖锐的嗓子一连串叫开了。闪亮、清脆的叫声在半空铺展开来,颤颤地晃悠着、浮动着、弥漫着、炫耀着。这是预告农事、准确报时的天籁之音,这是天设地造的神谕之令,这是父老乡亲深入麦地时精彩的开场白。
麦子也就一片接一片地黄了。这是怎样的黄呀!彻底的黄,熟稔的黄,深沉的黄,金子的黄,用咸咸的汗水灌注,用热烈的心血渗透,用虔诚的劳作兑换;美丽的黄,雄浑的黄,壮观的黄,朴实的黄,用勤劳的品质锻造,用守望的幸福营造,用对好日子的渴望打造。
一波波、一沟沟金灿灿的麦浪,从四面八方泛起浓浓的馨香的气息,受炙热的风力推促,连绵不绝地奔突着、跳跃着,涌入乡亲们的视野,扑打着乡亲们的内心,激荡出一曲曲丰收的歌谣。于是,在毒辣辣的日头下,在滚烫的麦地里,乡亲们拉开了虎口夺粮的序幕。
虎——口——夺—粮——呵!
俗语云:七分快,三分勤。这一方面,勤劳是乡亲们的好品质,更是他们从虎口夺粮的法宝;另一方面,快七分的镰刀是乡亲们在伏天抢收麦子必备的武器。二者相互依赖,把握火候,顺顺当当地割倒麦子,力争颗粒归仓。而要磨出七分快的镰刀,则需要响当当的把式。所谓把式,就是能把割麦的镰刀借助上好的磨石磨得飞快,使其锋芒毕露的人。这一般是家里的大伯、大爸等长辈。依着这些把式,家家户户在前一天傍晚就磨好了镰刀。
第二天一大早,凡是能割的,不管男女老少,一律上地。每人捏一把银亮的镰刀,戴一顶金黄的草帽,提一只黝黑的陶罐,走东拐西,忽上忽下,顺着或宽或窄的土路,匆匆忙忙向阳坡的麦地赶去。
麦地很快就到眼前了。各家三至五人站在自家的麦地边,把盛满开水的陶罐放在开阔处,再沿地畔散开,热热的麦浪迎面扑来,当着挺立的麦秆、沉实的麦穗、尖锐的麦芒,当着密密匝匝的麦子,立马弯腰,迅速挥镰,转眼割开一片空地,绑扎一两点麦,不觉日头已从东山头蹦出。
渐渐地,日头升高,麦点增多,空地变大。随着镰刀不停地挥舞,汗水就冒出来了,羊肚子手巾揩也揩不及。大大小小的草帽遮挡的,只是火辣辣的阳光,却无法阻挡乡亲们的冲天干劲。实在累了,就地坐下来,摘掉草帽扇扇凉,渴了,端起陶罐,咕咚咕咚灌一气凉开水。偶尔抬头望望空中漂浮的白云,侧耳倾听掠过麦田的鸟鸣,也算是一种忙里偷闲的享受吧!日照当空,人人拎着的陶罐早已空当当的。东家、西家、陈家、王家......家家在抢割,户户在码垛,身后的麦垛掩藏不住心中的喜悦啊!
从早晨七点开镰,至中午一点收镰,整整六个小时,每家割倒二亩多麦,十数家便割倒阳坡的三十多亩麦子。数十块坡地一台接一台,一片连一片。台与台之间是结满鲜红的野莓子的一溜溜地埂,片与片之间是一条条醒目的沟线。刚到麦地时,视野里全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麦浪,现在却是一垛接一垛、一排连一排的麦点,在空旷而裸露着麦茬的地里精神饱满地站立着。
得到这样的结果,乡亲们不知淌了多少汗水,他们穿着的粗布衬衫又不知湿了干了反反复复多少次啊!而这都无所谓,乡亲们最担心的,是连绵雨,一下四五天:未割的麦子泡黑了,散发出霉味;割倒骂成垛的麦子长出了芽,失去了饱气。这是一年里最倒霉的日子,一旦遇着,乡亲们得计较好几个月,甚至个别贫穷家庭的口粮要吃紧了。
我家六口人,除父母亲之外,就是我们弟兄四个。我们都还小的时候,能上地割倒家里七亩麦子的只有父亲和母亲。父亲是村里割麦的好手,他一天能征服两亩麦子。可母亲就不同了,她多年积劳成疾,不是腰酸就是腿疼,但是虎口夺粮的咄咄逼人态势,使她坚持陪父亲割麦,可割不了一阵,便远远地落在父亲后面了。令我至今难忘并且心疼的是,母亲临近晚年,长大成人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去了外地谋生安家,她却仍然要执意陪父亲上地割麦,在她腰酸腿疼、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她便跪着割,从不提前歇缓甚至回家。因为她心里明白:父亲割麦再快,也毕竟他一个人,为了赶时间,自己能帮一点是一点;何况两个人干提精神、劲头足。就这样,母亲陪父亲操镰收割数十年,割白了头发,却割出了一家人温饱的日子。
每年收麦的日子,乡亲们总是在辛苦中担忧着,也快乐着。当他们经过麦垛,拎着空陶罐,拔腿走出麦地,沿原路返回村庄的时候,他们总要回望麦地,回望各自洒汗水、劳筋骨换来的成果,满脸兴奋而自信。
割完了阳坡的麦子,接着割阴坡的。等所有黄透的麦子割完后,乡亲们在歇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考虑麦子上场的事了。
虎口夺粮,其实是乡亲们在骄阳似火的盛夏,与时间和天气赛跑哩!金黄的麦粒,永远是乡亲们心中热热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