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俊

偶尔翻开一张旧照片,看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便泛起对故人外祖父的深沉怀念;秋风秋雨淋透心,老人在流水般的日子里已经故去了14年,恐早已在青冢中化为灰烬了。

田塔冲的一块祖坟成了他最后的归宿,青草如盖风雨飘摇的青山成了他唯一的伴儿,外祖父的坟茔有些窄,给我们孙辈一种比较寒碜的感觉;或许,这正好辉映了他的为人。

外祖父一生爱酒如命,而酒也成了老人最终的归宿;他宁愿散尽家财,也不忍看见他人受到苦痛窘迫的熬煎。他的父亲兄弟三人,两位皆无人送终,他既当侄子又当儿子为六位老人料理后事,其中苦累难以尽述。幼年常见他对酒浇愁,以至于掩面涕泣哭声如雷,却并未知晓他一生的苦楚。而且,他一生还收养了14岁逃难至此的异姓兄弟,就是那个号称杨家将嫡亲后代的后来回归安徽阜阳的杨二姥爷,并为其娶妻建房抚养了偌大一家人。

外祖父身材高大,是我舅舅姨娘一辈人无法企及的;尽管嗜酒如命,他并不像乡村个别粗俗的农夫那样出口骂人,借酒发疯。有的时候,喝高了,他像孩子一样与里孙外孙追逐嬉闹,甚至摔了跤也不自知。他总是微笑地看着孙子们,喜欢夸海口,常常说这个孙儿将来要考上重点高中,那个孙儿要当市委书记,将来有喝不完的酒;因为太过于慈善且辩才又不好,走路也小心翼翼,又常常遭到同宗兄弟的欺负,他干脆不与他们争辩,却以想当然的孙辈的出彩来重击反驳,从而博得心理上的平衡和满足,孙辈们也不负所望。

田岗是一个极其陡峭崎岖的山村,通往外面世界的小路悠长深邃,赶集要去十几里路外的小镇街道;我常常和母亲在街上遇见他,每一回淘气的我总要将他的提篮翻个底朝天,印象中白酒是必不可少的压箱底货;正是从他的提篮和家中,我获得了有关中国白酒的常识,那时候较流行的牌子就有林河、仰韶、宋河、张弓,这是我能够认识的最早的酒了。我还喜欢收集他喝过的酒瓶,视为珍宝,并将春天的兰花装进去并得到他的赏识。

改革开放以后,小舅到了南方打工并得到了较丰厚的收入,常常给他寄钱。那些年里,他的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过日子的手脚也忽然大起来了,喝的酒自然上了好几个档次;一天三餐,鱼肉豆腐齐上阵,他也是醉在了酒缸里,原本嗜酒的他更是一天三喝。

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年高大矍铄的他就患上了偏瘫,但他喝酒如昔从不间断;一个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街买酒,看得我们好心疼,但是无论我们怎样劝阻都无效;他只说,喝酒是他人生在世唯一的寄托,他一定要喝酒,喝死了就算了,一了百了。

有一次,我母亲真心想让他多活几年便打电话给小舅,让他少寄钱给外祖父,以免生活太好饮酒过量影响他身体的恢复;他便找到了我家,狠狠地数落了母亲一顿扬长而去,气得母亲号啕大哭;外祖父平时最喜欢到我家,母亲炒几个小菜,他喝个小酒;这一次,他的举动真是反常至极,临走的时候,他还大声吼叫:“断了我的酒,就是要我的命!”

一向极其慈眉善目深爱着我们的外祖父一下子变得我们不再熟悉了,我和母亲都有不好的预感,觉得他将不久于人世;果然,一天夜里喝完酒他就永远睡着了,到了一个没有世事纷争、也不用牵挂儿孙的地方了,再也不用为每一个劝酒的人伤透脑筋了。

他走得极其平静,没有挣扎,但是却无一个儿女孙子在他临终的时候守候在他的床边,他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只是,他的床头还放着半瓶预备着第二天早晨醒来就喝的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