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刚

三月适于梦游,扬州是一个鲜艳的入口,我隔着一条江爱你。烟花深处,一定有一个江南女子,在珠帘后面看我。她妖娆而红润,让我在千里之外,心旌摇曳,并呈潮湿迹象。

你用杏花诱惑我吧,将一行心事举过墙头。我深信,只要轻叩柴扉,春天就会大片涌来。你用芍药的红灼伤我,让我,燃烧着靠近你,灰烬蝶群一样逃逸。循着茉莉花的芬芳,我能在一首民歌里邂逅你吗?你是不是端庄素雅,一如传说中的模样?

那么,我骑鹤而来,一掷十万贯,把漫天的白云铺成一条通向你的坦途。你如果泛起更多的春情,我就一茶一偈而来,痴狂如少年,暂时,忘记人间低矮的身世。现在,在某一高处,譬如黄鹤楼,我看见自己飘荡成一抹帆影,幸福地融进一条大江,和大片烟花里。

我从水路逶迤而来,会不会惊扰一个采莲女子的爱情?她用炊烟和捣衣声,滋养过我的前生。这个忧郁的女子,手持花纸伞道具,试图将我引入一条狭长雨巷。黛瓦粉墙,青石板路。我前世留下的足音,已经化成一粒粒鸟鸣,慢慢渗进你眸子深处。

你在一朵花中隐居,在何园,或者傍花村。我能不能撷取你腮边的一抹绯红?绿杨村里,你垂下十万丝绦,钓我。作为瘦西湖中的一尾鱼,我愿幸福地赴岸而死。我用桨声一遍遍触碰你,循衣香而来,我的乌篷船满载一舱春天。

我会在哪一座桥上遇见你?大虹桥、春波桥,抑或五亭桥,雕栏依旧,那个转身的女子,衣袖上沾有泪痕。我在熙春台上等你,直到春天漫上头顶。那么多亭台轩榭,你究竟望断了多少锦帆?现在,我姗姗来迟,一袭青衫,一柄折扇,一行情诗,你能否从人群里,一眼认出我来?

或者,我趋光而来。你用二分明月镀亮我的梦境。这枚从《春江花月夜》里升起的月亮,一千多年,在明月楼头徘徊,在瓜洲渡口驻足,穿过五亭桥桥孔,不经意地与我撞个满怀。从玉人唇边逸出的箫声,飘过重重叠叠的山林芳甸,一路寻来。今夜,我伫立二十四桥,你在哪里?

我看到了扁舟。穿长衫披散发的那个人摇橹融进月色。他终会弃舟登岸,在一首诗中平平仄仄地行走。偶尔登台,譬如平山堂,譬如栖灵寺,在酒杯里豢养月亮。他胸中有丘壑,有块垒,有苍生,有功名,也有乡愁。但他没有抱月而死,只是在一本诗集的扉页,留下一个潮湿的名字,并散发一丝酒香。

在长亭短亭,我曾怀揣涛声,背影被谁的泪眼湿透?她是不是卷上珠帘的那个青楼女子?是不是晃动在竹西路的钗光鬓影?或者,是那个在沉箱亭畔纵身一跃的杜十娘?一个女子被月光反复搜刮,就会在十里春风里褪尽颜色。

我在她爱情里继续逃遁,用月亮作为借口。

我触摸到你眉宇间的烽火。浩荡的铁器,锐利地划破桨声、灯影、烟花和笙歌。我不能阻止盐的溃败,不能抚慰马蹄溅起的大片哭声。一座梦幻的城市也会荒芜,一再沦为废池和空城。风花雪月背后,一匹胡马一直在隔江窥视。

有人说,商女舞一下水袖,一个王朝就可能倾塌。我听到《后庭花》的曲调不时隔代响起。花月层层淹没吴代的宫殿,邗沟年年涌起相似的春潮。在雷塘,垂杨上那只隋代的暮鸦,停栖成一个小小阴影。二十四桥边,一轮冷月又一次在波心出没。芍药摇曳点点残红,多像一个个流血的伤口。

我知道,其实,你骨质里的钙从未流失。《广陵散》的旋律激越,埋伏千年的刀枪铮铮作响。在梅岭,十万忠魂绽放成点点梅花,迸发的呐喊化作一江怒涛,在一个民族血脉里澎湃不已。我看到史可法把脊梁挺成擎天一柱,他征袍里的风声,一再高过我的仰望。

你用钟声让我安静。天宁寺、大明寺和观音山的钟声,从六朝深处涌来,涤荡我锈在脸上四十多年的风尘。还有木鱼,我固执的凡心是否经得住持续敲打?你用青灯引渡我,把我从众生中抽离出来,虔诚地拜服在你莲花般巨大的光芒里。

但我不能在禅智山光里孤独至死。从原路返回,我一一作别亭台阁榭、画舫烟柳。一缕箫声尾随而来,相送的女子是不是小红?在松陵路,我们最后一次回首烟波十四桥,落月西斜,一江春水默默无语。

从梦中全身而退,途经你今天的繁华、速度和富庶,你依然清新、幽丽、柔和、纤细,依然适于存放梦想。我不能带走玉器、琼花和三丁包子的物证,只能用一首诗,拓宽梦游的通道。

在北方,我匍匐在干旱的情节里,被烟火、尘埃和栅栏围困,继续虚拟江南,虚拟温柔、温暖、温情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