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乐,野田安足鄙?且当放怀去,行行无余齿。
此王维“偶然作”六首之二末四行,正是我个展之前的心境。
我喜欢“野田”二字,固不同于摩诘所指的田舍翁之田野生活,对之别有会心。
就书法而言,我虽然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但可没蓄意遍临诸碑,流观诸帖,用力得金针度与,以识古人墨气笔法;也少得汉魏六朝唐宋碑版从容玩索,对钟、王、欧、虞、褚、薛、颜、柳、苏、黄、赵、董诸家,只随遇而拜,随缘而安。书法于我正是一丘一畦的“野田”,不干名禄何必宗庙?不能深舐自亦性情。书论多矣,评骘众矣,问天下“干戈将揖让,毕竟何者是”?蔡邕笔论谓“书者,散也。谷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颇获我心,要无间然。任情恣性正是放怀,顺性适志真个得意!
我喜欢陆放翁的自述诗“六十年来妄学诗,功夫深处我自知;不觉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忝叨从心书龄,几时我有此一“笑”,又几时挣来“金丹换骨”呀!放翁作“草书歌”更眩“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今朝醉眼烂岩电,提笔四顾天地窄。忽然挥扫不自知,风云入怀天借力。神龙野战昏雾腥,奇鬼摧山太阴黑。此时驱尽胸尽胸中愁,槌床大叫狂堕帻。吴牋蜀素不快人,付与高堂三尺壁!”此老比李则“小李白”,比杜又是“一代诗史”;存诗万首,前无古人,恐后无来者。看他诗中描写了醉写草书、风云借力、捶床大叫的狂态,真是淋漓痛快!他虽不以书名传,但想见其书法亦狂放超逸,壮伟迷离吧!我也屡试草书,可能没佐之以酿,怎么就狂不起来呢?

谢学文、林少丹、沈松友(从左到右)
醉翁欧阳修有文曰“文章能否流传,决定于事的信否,所载者大小以及文与不文”。又康南海云“艺业惟气息最难”。我试从书法的角度改读如下“书法的传与不传,一是性情,一是气息”。醉翁的“信”是性情,真实的性情,而“文”许是南海的“气息”,有如王国维蓦然回首的“境界”。
王廙勉侄儿王羲之“画乃吾自画,书乃吾自书。欲汝学书则知积学可以致远,学画可以知师弟子行已之道”。此论亦着重在书画艺术中表现出作者自己的个性特点。
虞世南笔髓论“兵无常阵,字无常体,字亦无常定;用笔之妙,蔡邕、张、索之辈,钟繇、卫、王之流,皆造意精微,自悟其旨”。我感觉到清代何子贞与扬州八怪之板桥、金农等,皆因悟而得新面目。
我喜欢龙坡丈人自嘲佳句“书学石门颂,图观山海经”。我掠美之而变句“书学众杂变,图观自然篇”。“众杂”,可以转益多师,错综群妙。“变”,则深涵太极理。大凡易经所讲的,简单来说就是阐述变化,也可以说易经是专门处理“变”的学问。宇宙人生充满了动变,自然界是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人文社会是盛衰成败、悲欢离合,人间万象流转繁复、无时或已。易经系词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入,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探易理可以通书理。
我喜欢“生生之谓易”的易学因缘,只是接触尚浅,多盼“假我数年七十以学易。我写一小直幅“永贞斯吉”给君阳兄补壁。另一幅“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南怀瑾先生以为学易不急于全通,要多玩索,半生不熟也有趣,因为“察见渊鱼者不祥”。全通就戳破天机了”。生活是变化多元的,我于“弘道书会”之外,又加入“梅川诗会”、“黑白书会”。提起“黑白”话儿来了,1996年7月份书会联展,我是第一次参加(新生)。
我喜欢黑白,是真正的“黑白来”,偶无公事课休之时,乐得席上谈兵校棋。年轻时,也有过“参横月落不曾知”的日子,一楸之乐,何可胜言!我有四十多年棋龄,是老牌初段,十多年来我未暇参加升段赛,可今年六、七月间,先是“长青杯”五战五胜升二段,再是“协会杯”跌跌跄跄打入前八强,后来虽败下阵来,却奇哉升上三段。有人贺曰“不鸣则已” 。惭愧!展品中有大幅一件论棋道,录自钟阿城“棋王”。
“变”之一字,不由引来书法之外的易学、围棋(天元犹太极,黑白即阴阳)。而絮聒不止,灾梨祸枣有罪了!

我喜欢板桥,有一颗闲章“板桥有我”。先意用“难得糊涂”也就算了,偏改是。友朋嘲曰“目中无人,妄与夫子同列”。可我本意在“尚友古人”,先有板桥,而后有我,伦次有定,实无不敬,想是文字歧义惹怪!吾友陈板(邦畛)才占夫子便宜呢!(“陈”先“板”后)
我又勉强刻家玩一闲章“仿它七荤八素”,惜哉!刻家不察误成“管它七荤八素”,这成什么话?但生米熟饭,照盖不误(尤其用在题画)。
原来我不会画画,引为憾事。1993年秋间由溪州“万景美术馆”归来,乃兴冲冲到国泰棉纸行选购荣宝斋两大花卉画册,当下摊开画纸,试仿一幅墨菊。几笔之后,倒有些意思(贴金),一时即兴题上打油“创作未能疑仿能,新鹰乳燕喜初声;李侯蜀道行路味,况多佳句似阴铿”。心想李青莲亦一大仿家,其“蜀道难”分明来自鲍照的“行路难”(而凤凰台不也仿得崔颢的黄鹤楼吗?),又杜子美诗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李侯仿得,而未减其一流诗笔;我初啼亦莺声燕语不让(再贴金)。如此说来,何妨于仿?又何愧于仿?阴铿李侯仿得,我自仿得!虽书画同源,但是我于书有七十七年因缘,已垂垂老笔矣,而画不免效作襁褓儿。于焉与我展品“无取临摹”,毋须混为一象!一日与君阳兄笑谈闲章事,我道“风尘有侠虬髯客,我来个楸髯客如何?”笑曰“你哪来的髯?”心有不服我又喃喃“老残刘鹗可以别号”“洪都百炼生”“我总可以来个”墨海百炼生吧!不然拣一个“聚筋敛骨精怪”就是一笑。
我喜欢众多师友,喜欢之多,话不胜话,友不胜友;师友、道友、茶酒友、棋友,而别号“松友”。不颠倒为友松者,以“友”字动词,相与求松为友,不亦劳乎?何必烦松如此!松如许我,我乐友之,各安性分。
我很多书作只题“松友”、“粥鱼生”或“东山松友”不名。友人有怪我作怪者,什么“粥鱼生”?什么“东山”?我实话实说“昔食粥穷人家事,今则不尔,馀好食粥,即今几每午必粥,热地瓜粥最是好吃,佐以盐瓜、芽菜、小鱼干,就爽然一餐,偶得杂以鱼腥如草鱼、色目鱼者,则风味奇佳,非三碗不饱。有闻食鱼杂粥而知味者乎?我固粥鱼生矣,自许粥鱼中数此生也”。

“东山”两字好念、好听、好意思,我喜欢。诗经豳风“我徂东山”篇脍炙人口。孟子尽心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晋谢安初隐“东山”,再起而捷报淝水。喏!多响亮!异事地名且搁下不说,“东山”是我的本籍故乡,属福建省漳州,在诏安县东海中,本为铜山岛,明洪武时筑城,清初为郑成功所据,后清收其地置铜山营,属诏安县,民国改置东山县。其地紧邻厦门,外接澎湖,为东南门户,以盛产鱼翅著名。
我这个“粥鱼生”货真价实;我这个“东山松友”也十分道地。昔退之为文喜题“昌黎”郡望,吾师题字喜用“岭南”奇川或“南溪”奇川,乡宗辈沈耀初先生(诏安人)更常以“士渡人”或“士渡叟”题画。“南溪”或“士渡”怕不过一小山溪村落吧!岂有为人忘本而不念旧者乎?古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为证。
多年前耀初先生在文化中心开八十回顾展时,我偕陈其茂先生约先生在教师会馆晚餐,巧遇朱铭住馆下楼吃饭,乃意外的一起共杯杂话。席上,承朱铭亲口告诉我“我也是祖籍东山”。诸位,此话虽未录音,但版权所有呀!
我少年时期,窗友谑呼“字虫”,每见纸砚笔墨,不写不快;中年以后喜执长锋毫颠,习惯站着纵放。自许脱略宗派家法羁绊,无取临摹。偶时笔下兴会,吞吐真率而意趣不夺,天钧自在。此展,师道友不鄙野田而期许有年,恐多情笑我,喻彼浮沤空尘。今当放怀,无由计思幽草晚晴之得。
兹节录1996年第一次个展之记述如下“展品约八、九十件,多即兴之作。形式上,对联、四六屏、大幅、手卷、条幅、斗方、扇面、小品等粗备(缺册页),而内容类多生活感遇咏怀念旧及戏作。纵笔或不自检,字句不免矫转不类,间有脱漏根由者,唯不趋时囿习,又无涉造谎。综览一过,自承体势不全(缺隶,且甲骨羞涩),品相平平而已;恍有临风玉树之姿,得无激峭丑怒之气?亦知聚筋敛骨劲之不足,敢望奏点曳定变裁成之功境”。
“明年此时,我将挥别二十六年教书生涯,拣在退休前打理这次个展。我何幸在广袤的墨野畦径间翻跃奔驰了两百个晨昏,套一句佛典功不唐捐”。
“任情恣性正是放怀,顺性适志真的得意!老骥伏枥,烈士暮年:我正好迎接七十从心的到来,教剩下的牙齿全掉光了吧”。
在家乡亲友的鼓励协助下,2015年迎来了人生中第二回的个展,1996年离现在已经19年了,今年展出作品以行楷为主,这一次我展出作品最大的特色是寸楷,如归去来辞、喜雨亭记、醉翁亭记、童心说,请大家多多交流批评指教。
注:苏东坡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李商隐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曹孟德《龟虽寿》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相关链接:沈松友先生,台湾著名书法家,1931年生于福建省东山县东沈村,幼承家学,刻苦练习书法,在乡里即小有名气。读初中时受本地书法名家高柏岭先生指导,书法有质的飞跃,获本县中学生书法竞赛第一名。
沈松友先生1950年移居台湾,1967年考入台湾东海大学中文系,后供职于台中卫道中学,业余时间临池不缀,遍临诸体,独树一格。90年代,连续三年获得台湾省美术展优选与佳作,1996年在台中市文化中心举办书法个展,刊行松友书法集,2006年被授予“台中市资深优秀美术家”。
1989年年底,沈松友先生参加台湾书画艺术家交流团到北京、上海、杭州等历史文化城市学习交流,与启功、沈鹏、沙孟海等艺术大师一起切磋书画艺术和传统国学,台湾国画大家沈耀初先生也对沈松友书法造诣和学问文章予以高度评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