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士玉

小时候，我常坐在门槛上看月亮，看着它从稻场的草垛后面升起来，照亮老屋的炊烟，照亮那条不平坦的小路，也照亮了晒场上翻稻子的人们。

那时候的月亮似乎特别大、特别亮，坠在枣树枝头，繁枝叶影便拓在院里的小小四方桌上，桌上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桌边围着我们祖孙六人。那时的祖母总是催促着我们赶紧吃饭，祖父也习惯了孙子孙女们放学后坐在家门口写作业，晚饭后送他们回家。

有月的夜晚，祖父送我们回家从不带灯。他说过，月亮是穷人家的灯笼，照得见路就够了。我们祖孙几人松散地走在路上，祖父步伐悠闲，我们则飞奔着向前跑去，互相追逐打闹。

那时候，我觉得月下的人间比白天生动有趣，万物笼着一层柔光，坑洼的村路成了“粼粼的河”，我们的影子仿若游鱼，穿梭在这个无比辽阔的世界，真自由啊!我们蹦蹦跳跳地沿着月光的痕迹走向灯火通明处，每次我站到家门口回头看时，月下的祖父总是远远地望着我们,满身光辉。

无月的夜晚，祖父会拿着手电筒，我们紧紧跟在他的身旁，暖黄的光圈在前方引路，我觉得这是祖父手里的另一个月亮。也许因为黑夜漫长，祖父总是不自觉地把往事说给我们听。当时的我自然是听不懂，可我知道，有月的夜晚就跟着月亮回家，无月的夜晚，祖父也会为我们照亮回家的路。

今夜，一轮满月悬在中天，清辉洒落，我们祖孙几人又走在这条路上。只是祖父老了，步伐慢了，我们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静静的夜里，寒风迎面吹来，我们告诉祖父不用送了，他摆摆手示意再走一会儿，弟弟笑着说：“爷爷，这天也冷，明天我们还要早起赶着回去上班呢。”他也停了下来，然后点点头，走两步就转身摆摆手，让我们快些回去。

我们站在原地，看着祖父弯着脊背在月色里渐行渐远。这些年里，我们很少像今天这样认真地看着祖父远去的身影，看着他回去的路，看着他走进家门，也没有对他说过：“别看了，快些回家吧。”

此刻我想，月呀！你是当年的那盏明月吗？当你注视着我们时，会不会也想起这些年里，在寒来暑往里，你看着孩子长成了大人。在一年年里，在春来秋往里，几辈人都盼望着你，盼望你照亮前路，照亮苍茫的黑夜，照着他们背井离乡，也迎着他们重返家园。

我抬头看向这轮明月，它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轮明月。一切似乎都没有变，月亮仍旧从草垛后面升起来，温和地普照大地，照亮坚实的老屋，照亮那条平整的水泥路，照亮这万籁俱寂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