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一棵树就是一条竖立着的河流,树干是主河道,枝枝杈杈是分支流,树皮交错的纹路形如流水,从根部到梢头,就像从源头到下游,只是有些平静些,像水一样光华;有些粗粝些,重现风雨波澜。年轮波纹留下时间清晰的印痕,树的内部,代表着树的内心,像大脑的沟回,存储着年景、旱涝、温湿、声音、气味,以及风和人间的故事。
比喻不过是作文的手法,时有蹩脚,也会做作。其实我要说的树,是一棵银杏树,就在我的面前,粗壮高大,威武雄壮,没有人能把它看清。它是一个巨人,而不是一条河流。我每次这样站在它的面前,都会在比照中自觉自己的卑怯。
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这样大的银杏树现存有三棵,传说树龄都在千年以上,不知真假。这三棵银杏树,稍远的一棵,生在西郊一座山上的寺院内。相传是北魏建寺时寺僧所植。果然如此,它已是一千五百余岁了。推想当时栽种肯定不是这一棵。其他那些棵呢?湮灭于天灾、人患,还是毁灭于战乱、兵火?现在只有活着的这一棵知道了。刻录于年轮,记载在它的内心,常常一阵风吹过,万千形态异样美丽的银杏树叶子,眉飞色舞,窸窸窣窣,纷纷向我们回顾讲述,但我们无法听懂,那是树独有的言辞和造句。
第二棵银杏树,生长在城市主干道解放路旁。我们这个城市是1949年4月1日“解放”的,路的命名,无疑是更具体的历史纪念了。银杏树一定知道1949年4月1日小城解放情景,一定知道其后那些为之命名的人,以及他们的相貌、气度、热情和自信。
这棵银杏树后面,是小城最有名的一所高中,从银杏树拐向北有条小街名叫“文化街”,“文化街”上还有一所初中,初中高中门对门,仿佛莘莘学子初中毕业只一步之遥,就上到高中了。
事实并非如此简单轻松,你看那棵大银杏树你就知道了,成长总需条件,也有代价,你必是在那所初中刻苦用功,才有可能脱颖而出,进到对面高中。如用银杏树比喻,进到对面高中的,应该说是好苗子,是好材料,是优秀的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用一棵银杏树做比喻还真是恰当,不过高中旁边的这棵银杏树,在过去许多年里并不挂果,怀疑是棵雄性银杏树。最后证明不是。因为银杏树是通过风的传播自然授粉的,高中的这棵银杏树独立城市中央,它的雄性爱人都在郊区和远山,只有相思,无法结合。年年开花,年年在我们无法知道的等待中怅然飘落,一朵朵枯萎,一朵朵掉在地上,“啪嗒、啪嗒”之声,像沉重凝结的泪滴。然而惯了、久了,岁月麻木了,我们日常地把它和时节一起给忽略了,仿佛压根儿对它就没有结果的期望和期待。
最早的时候,这棵银杏树是结果子的,据说小城及其郊野,曾生长有很多银杏树,1958年,包括诸多银杏树在内的大小树木被投入熊熊炉火。高中的这棵银杏树逃过一场劫难。可从此之后,它不再结果了,不仅仅是它生命自然属性使然,还有可能是历史的荒诞和惊吓,让它没有了繁衍的欲望,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这些年这棵银杏树又开始结果了,让我和我的城市喜出望外,并不是那些小杏一样圆润、琥珀一样晶莹剔透的果实带给城市收获的享用,而是这座城市及其郊野有了新树的栽植和生长,这棵银杏树重新挂果,说明生态正在恢复,银杏树也在复苏中重获它的信心、爱情和幸福。高中就不用说了,它已是一所名校。硕果累累,是对它最切近的比喻。
第三棵银杏树,在另一条略偏的马路边。三十余年前我初到这座城市,这棵银杏树就死了,像河流断流,只剩下干枯的河床。树皮全部脱落了,只剩下光光的树干,在马路边上竖立着。死去这么久的一棵树,是没人想着把仅剩的树干清除或弄走?后来我才知道,这棵树是这座城市的地理符号,是约定俗成的方位标志。这棵树生长的地方,小城人就叫它“白果树”。无疑已包含了小城历史积淀的地理人文意义。它在,我们的去来过往、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欢苦悲欣才有由来,才有依托,才有注解,才有指认;没有了白果树,许多人迷失了生存方位,一个城市的记忆甚或情感,失去了心理的参照。那个物体,不再是物体,而是象征;因此,这棵白果树,形而上也不再是一棵白果树了。
新城无限拓展,老城大事改造,谁也阻止不了城市化进程的迅速推进。某一天,我们不在意的当儿,第三棵银杏树突然不见了。那个叫“白果树”的地方,有一家银行和小区,还用“白果树”命名。不为纪念,总是慰藉。
就一座古老的城市而言,慢慢流淌的时间与人世的繁复变迁,死亡和消逝的何止是一棵树,能在记忆中为之留下吉光片羽、一枝一叶,已是荣幸和不朽,就像这第三棵银杏树,许多年之后,它还会在地理命名和文字记述中,闪耀光芒。
不承想,第三棵银杏树的故事有了接续新篇。——大约在五六年前吧,有人听说它的故事,一下记挂着了,从大别山弄来了一棵大白果树,移栽在那个叫“白果树”的地方。他是想移植、复活和延续一座城市美好的自然与人文的记忆。
但这座城市记忆和怀念的是那一棵“白果树”,而不是这一棵“白果树”,一棵树可以移栽,但对一棵树说不清的情感不能替代。
银杏树又称白果树、公孙树、鸭脚,且借李时珍著述中的一段话作解:“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白色,今名白果。”其中李时珍没有解释的“公孙树”一名,则是一个民间有趣的夸张和形容,说银杏生长缓慢,爷爷栽种,到了孙子那一辈,才能收获果实。
这么说,像我的这个年岁,似乎就来不及了,但来不及也要为此来栽种,即使银杏孙子辈不能享用,孙子的孙子也能享用,延伸一下话题,不仅是树,人类很多优秀品德其中有一种,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就像我们城市的这三棵银杏树,上千年了,有两棵还活着,栽树者早已不在,也没留下名字。他在时间河流的那头,我们在这头;他是树干,我们是叶子。他把树栽好以后,培土浇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把土布褂儿斜披肩头上,扛着那把铁锹,转身就消逝在时间里了。当我们看到次年春天里又一个来栽树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这大约就叫做传承,或者是美德,如此从种粒到萌芽,从幼苗到大树,从花朵到果实,从根部到梢顶,河流一样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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