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克清
高湾子娶媳妇。
放学后,一帮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跑去看热闹。我赶到时,拜堂仪式已经结束了。木门上贴着红彤彤的“喜”字,堂屋里坐满了人,大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酒席快开始了。
门口的泡桐树下,一地鞭炮碎屑,几只鸡在树根下刨土,一条小狗摇着尾巴在屋里屋外穿出穿进。
我看见了小兰、高枝、哑巴,他们褂子口袋装得鼓鼓的,是红枣子、绿花生、白果核、小糖果吧。我知道,新娘子刚来时,红盖头搭在头上,站在门栏前,会有人将这些果子撒向空中,一边撒,一边说“喜哎”。大人小孩弯腰抢着捡喜果子吃。一阵果子雨,一阵喜。
回家后,妈妈问我,见到新娘子了吗?我说,没有啊。
见到徐老师吗?妈妈又问。
见到了啊,我有点儿奇怪,怎么徐老师去了呢?她上午没到学校上课哩。
傻孩子,徐老师就是新娘子啊。妈妈说。
当时,我上二年级。徐老师教语文课。
徐老师短发,个子中等,瘦,不爱笑,说话轻声细语。她爱穿红格子褂,蓝裤子,黑布鞋。她是一位民办教师,家住雷湾子,到学校得过一条河,走很长一段山路。她做高湾子的媳妇后,不用走远远的路了。高湾子跟学校只隔一个岭头,翻过去就到了。
教室里的每张木桌子,四个细腿,中间一根木撑子,上面扣一个板子,两三块兑在一起,缝子能掉下去铅笔头。学生用稻草搓绳,攀在横撑子上,放书包。要是谁的书包放地上,徐老师会说,用草绳攀个位兜吧。徐老师爱干净,值日生把泥地面扫得光亮亮的。
徐老师常爱听写词语。她让学生到黑板演板写,在课堂本上写,在草稿本上写。她也爱让学生背课文,不会背的,下课到办公室背,放学还留下来背。学生们都怕她。
有一次,连着两堂语文课,中间下课,徐老师没去办公室。我呢,一向很安静,那天也没出教室,坐在座位上小声背课文。我坐在第三排靠窗户的座位,离在讲台边的徐老师有点儿远,她脸对着门,我侧着身子看向窗外。我敢打赌,她听不到我的声音。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走进教室,发现徐老师后,很快安静下来。徐老师没有立即上课,她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环视教室一圈后,说,有一个小朋友,特别提出表扬一下,下课了,还在背书。当她说出我的名字,同学们的目光顿时齐刷刷投向我,我低着头,既害羞又高兴。
冬天来了。教室中间烧了一大堆蔸子火。复习课时,老师布置写作业。在座位上写一会儿,要是手冻疼了,可以下位到火边烤烤小手。下课呢,不到墙根边挤油,或者操场上踢毽子的话,可以搬凳子坐在火笼旁烤火。
上大字课最有意思。大字课就是毛笔字课,每次上大字课,我的小手上糊了墨汁,或者小脸抹成了猫啊呜,还是爱得很。冬天的大字课,写在本子上的字不容易干,湿湿的。尤其是刚蘸了墨汁的毛笔,起笔写点啊、捺啊,顿笔黑盈盈的,似乎要流淌下来,噘着小嘴巴吹,一时半会儿也吹不干。一页写完了,得拿到火笼边烤,烤干了,交给老师。
我赶在下课前,把大字本交给了徐老师。一页大字纸张十二小格,写十二个字。这些字是老师在黑板上示范写,再让学生写。我记得最后写的一个字是“真”字,它长条形,中间得收笔写紧凑,否则下面两点没法写,非漫出格来不可。我动笔写时左掂右量,一横一撇,一竖一折,间距,长点,几乎屏着呼吸写。写完来不及拿到火边烤干,就冲到徐老师面前,盼着得到红圈圈。
徐老师拿着毛笔,蘸了一下红笔水,边圈边说,嗯,这个字好,嗯,这一划到位,看,这一个字,站得多稳……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评说。她在本子上一连打了九个红圈圈。这九个红圈圈,像九个大大的红枣子,把一页薄薄的纸张,圈划得沉甸甸的,跟秋天的粮仓一样实在了。
下课铃响了,徐老师没有立即合起本子走开,她把我的大字本拿到火笼边,不是一只手拿,而是把本子横过来,两只手护卫着,跟珍宝一般捧着,也不是烤,是用火笼边的热气腾,将湿印腾干了。
升上三年级时,徐老师选我当语文课代表。
我把徐老师交代的事情,做得好好的。收本子,擦黑板,锁门。有天中午放学,我和另一位离校近的孩子没有立即回家,趴在教室前的台阶上把作业写完才走。
下午上课,徐老师发现她备课用的钢笔不见了。她听说我放学最后走,就问我,我说没有看见,告诉她后走的还有谁,别班后走的还有谁谁。徐老师带着我,让我一个教室接一个教室的认人,认出的人都说没拿。
徐老师的钢笔找不到了,我心里很害怕,怕她误会我。从那以后,我不敢到她的面前去了。路上看见了她,也慌慌地躲开了。她丢失的钢笔成了悬案,在我心里结成了疙瘩。
开春一开学,转眼到儿童节了。班里推选少先队员,一个班挑三个人,徐老师报的有我。入队仪式上,徐老师给我戴红领巾。她把红领巾折了几下,小三角搁在我衣领后面,另外两个巾角在脖颈交叉打一个结,再掏出一长一短的巾角。飘在胸前的红领巾,别提有多漂亮啦。徐老师做这些时,脸上带着笑,可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上四年级时,我全家搬进城里,我也转学到城里上学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徐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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