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奇

张爷爷，90多岁，近来病重住院，失语似乎又无意识，但只要一听说“老柜”二字，一边紧捂胸口，一边轻敲床头柜，并含糊不清地喊“疼”。医生护士过来，扭头闭目，听之任之；家人俯身细问，嘴角微动，随之浑浊的双眼噙满泪水。

提起张爷爷，据坊间老人讲，他第一次来村里做木工时，年轻帅气，做工细，手头快，尤其刨得一手好板花。那时张爷爷的岳父相中了他，因为自己的独子外出多年杳无音讯，家里缺少壮劳力，加之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张爷爷就这样在清一色的周姓大塆成为上门女婿。

他说自己姓张，于是大家都叫他张师傅。他也热情地应着。这么多年，村里人至今不知道张师傅究竟何许人也，甚至他真名叫啥，也没人说得出。叫不出名并不意味着不认可、不亲近。张师傅人品好，待老人孝顺，手艺也好，做事从不偷懒，这就让乡亲们喜欢他，跟他也从不见外，压根儿也没想探究他的确切名字和住址。

众所周知，他非常能干，什么都会做，干活时非常认真、仔细，好多乡亲都请他去做东西。随着乡亲们家景一年年好转，勤快的村里人开始盖房、添置家具，木工活儿做不完。他经常帮人做门窗、梁柱，古朴的花纹随着刻刀的旋转而绽放；做桌椅、木桶，简单的木头条随着锲子的镶嵌而出现成品；做木床，厚重的木板随着敲敲打打的声音而拼接成端庄的床；尤其各家各户堂屋的木柜做得厚重大气，精致好看，令人称赞叫绝。

记得有一年，他在我家做工。他早睡早起，每天天一亮就起床磨斧修锯磨铁刨，然后利索开工。他锯的木板方方正正的，非常直，比机器锯的还要好。他从不耍猾拖延，午饭后，稍稍坐着打个盹儿，又开始干活。我爷爷过意不去，劝他劳逸结合，他说，没事儿，习惯了。有时下了工，见我家锄头柄、犁耙柄坏了，就削削刨刨，直至光滑结实顺手，这样一忙就到夜深。尽管如此，第二天，他又早早开工。干活不到两周，我家的木柜大功告成。

那时我家里穷，柜里只放些杂七乱八的瓶瓶罐罐，绳头碎料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好吃的。但他家的木柜却像个八宝箱，蕴藏着许多秘密，常常会带给人惊喜和欢笑。那时候，小伙伴们喜欢去他家玩儿，一是他孙子小强的小人书大多藏在木柜里，我们取出几本顺势席地而坐，看得津津有味；二是他热情耐烦，时不时变着花样，从木柜里拿出不可多见的水果给我们吃，他自己却舍不得吃。记得第一次在他家吃香瓜，好香啊！有着与别的水果不一样的味道，香得让人垂涎三尺，香得让人迷醉，那满屋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吃到嘴里就像蜜一样甜……他的木柜装的是满满的亲情和他一片火热的心。他疼人爱人的善良之举，让我们幼小的心灵得到温暖和感动。

久而久之，小伙伴们对他家的木柜充满了好奇。小强也很大方，经常与我们玩在一起，常常将张爷爷藏在木柜里好吃好玩的东西拿出来让大伙分享……带着美好和温情，我们渐渐长大，我和小强大学毕业后，各自在外地安家生活。没想到已至天命之年的我，回老家办事，在张爷爷的老宅里偶遇到小强，他是回来看望病重的张爷爷。

走进那个熟悉而又难忘的老宅，只见那黑色硬木的老柜布满了灰 尘，孤零零地摆放在堂屋当中。当年的木柜装满了童年的味道，如今它的黑带着岁月的沧桑感令人倍感亲切。我对它充满了好感和新奇，稍稍用力拉开内壁的抽屉，不料屉底散落的木板间露出一本簿册，册内抖出一张发黄的纸条突兀在眼前：周忠良，你是因我而去的救命恩人，我要终生替你尽孝，立此为据暗藏柜中，逢年过节必向木柜敬香烧纸祭拜。

小强握紧纸条，泣不成声。原来周忠良是他走失的爷爷，难怪张爷爷常常面对木柜窃窃私语，似乎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那时家人问过他，他不愿意细说，家人也就不问了。进而联想到近几天病重的张爷爷反常敲击床头柜，以及大家误将“本”音听成为“疼”声。

小强擦干泪水将此事和猜想告诉了家人。在病房里，众亲和乡邻们肃立站在床边，小强拿着纸条凑近张爷爷耳边低声细语，听着听着，就这样面带微笑，安详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