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默
民国十八年冬月二十五日乔装的红军第一次占领商城后,我爷就给自己放了假。先是在官井沿大操场参加商城县苏维埃成立庆祝大会,观看红日剧团的精彩演出,随后又到沈家商门外南河湾广场参加各界群众组织慰问红军活动。我奶絮叨红军进城喜坏穷人更乐坏了我爷这个大懒人。沈家老少都知道,我爷这人除了夏天出门收购小麦,一般难得出门,更不会无事闲荡。可是,我爷这阵子成天像小孩过新年,哪里热闹哪里凑。我奶整不明白,我爷早晨吃了饭出门东逛逛一上午,中午吃罢饭西晃晃一下午,一连几日这样热情不减在干啥。
其实,我爷就是造出好似闲荡假象,来掩盖其真实意图:暗寻红军队伍中的豹子大伯。半年来,已经有不少人偷偷告诉我爷,在大别山深处的商南起义红军队伍里有沈家豹子,即他的亲侄子,我们的豹子大伯。如果这事传开来可是杀人掉脑袋的大事。要知道商南闹红势头正旺,城里城外国民党民团到处吆喝抓共产党剿红军。这节骨眼上突然冒出“沈家失踪的豹子在红军队伍里挑头闹事”,这事非同小可,当即都被我爷矢口否认了。可是冬月二十五日大清早,我爷在南城门口饭馆猛然见到高个白净那挑柴火的年轻人之后,一下改变了他的看法。因为这年轻人酷似大爷。要知道12年前发生的土匪勒索案中大爷命赴黄泉,当时只有八岁的豹子大伯失踪了。为寻找豹子大伯,沈家10余年一刻没有停止,他竟杳无音信。红军乔装占领商城后,我爷立马产生了寻找豹子大伯的想法,想证实他的真实身份,了却多年来的担心。因为我爷已在心里确认那乔装卖柴的年轻红军就是豹子大伯,而且目前就在县城家门口的红军队伍中。事不宜迟,当时正是寻找的绝佳时机。
第二天时局稳定后,我爷开始入街串巷实施暗中寻人计划。开会时他会仔细地观察主席台上坐的人,看戏时他细瞄前排坐在凳子上的人,慰问红军时他关心的是接待的红军首长是谁,尤其路上遇见红军队伍,望着挎短枪的红军特意多瞅几眼。总之,他在城里城外大小聚会人群中留意,生怕漏掉要找的人,几天了一无所获。我爷矛盾,为是否改变这大海捞针的寻人方式而游移不定。如何不惊动别人(包括我奶)而又达到其目的,这是我爷暗中寻找的初衷。也是我爷做人处事一生谨慎的原则。从远处与大局着想,他考虑更多的是不能给沈家带来麻烦。寻找结果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外丁点泄露。此事一旦泄露,那就要牵连到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安危,沈家家大业大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说走就走的。我爷于心不忍,一辈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稳做生意的几门子太爷接受不了豹子大伯的现实身份,被迫逃离数代引以为自豪的以沈氏命名的“沈家商门”的地方,过着背井离乡的生活。现今敌我力量相差悬殊,形势一变,红军队伍随时撤出县城。早年老街坊“吴公兴药材行”的吴家,就是因儿子吴靖宇参加共产党全家不得不撤到乡下避难。话又说回来,如果现在不抓住时机寻找,一旦红军撤走,那样再寻找就难上加难了。一面是氏族大家庭的安危羁绊我爷举步维艰,一面是豹子大伯的亲情桎梏我爷难舍难分。我爷处在进退两难之间。
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待我爷一筹莫展时出现转机。那天在南河湾广场观看演出,我爷惊喜地发现了目标:一个熟悉的壮实的背影被他老远锁定,他就坐在前排居中位置。此人不是南城门口李掌柜饭馆门前,跟豹子侄子一道乔装卖柴夺南城门的红军吗?老远眼瞅着那壮实的背影,我爷思绪万千。对,朝他打听!
演出结出后,我爷一路跟着他,在一僻静处快步地上前搭讪。结果,不是我爷要见的人。我爷一脸尴尬。
“你是沈家商门的沈师傅吗?”还好此人认出我爷,他是红军新建团三营张营长。
我爷不得不点头:“我认错了,当你是那早头波攻城门的……”
“你是找一营长老徐?”
“不是,是找跟他一道进城的高个白净的年轻人。”
听到这,张营长一下把我爷拉到路边,谨慎地问道:“你咋认得他?”
“我,我是秋天到里罗城购粮遭遇土匪,他救过我。我想当面谢他!”我爷灵机一动地随口一说。再一个看到张营长谨慎样,他有些拿捏不准那高个年轻人是不是豹子大伯了。
“嗨,我当啥事儿?这事对红军来说不算啥,不要放心上!他很忙啊,好了,你的话我会带到的!”说着他笑哈哈地走远了。
我爷愣愣地立在那儿,咂摸着他的话。
那天傍晚,天空似乎飘着雪花,我爷坐在火盆旁抽烟。突然,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店铺走进红十一军三十二师新建团李副团长。他是老熟人,参加革命之前常在我爷门口摆豆腐摊。店外停两辆独轮推车。
“李副团长有何公干?是不是要灰面(口语面粉)?”我爷问。
“我也是生意人不用拐弯抹角,就一人巷里扛竹棍——直来直去吧,我们想从您家借灰面,赶明儿还小麦或钱由你说?”
“要多少?现成有千把斤,不够让肖大个连夜磨出来!”
“够了,只要600斤。我打条给你……”
“不用麻烦的,一夜功夫,你们明天就还了。”我爷吩咐肖大个装面粉。
600斤面粉很快装上独轮车。李副团长用毛笔在麦黄纸上打好欠条,这时他一下想起什么,忙从单薄的袄子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包,小心翼翼地解开,取出一块玉佩递给我爷:“为慎重起见,来时我们周团长交代:去沈家借灰面量大,把我的玉佩带上作为抵押信物……”
“玉佩?”我爷接过玉佩一看一下愣住神了。这是俩拇指大小黄澄澄椭圆形玉佩,上刻甲骨文“沈”字,图案寓意家族图腾之意。它是祖传的玉佩,尤其背面“顺”字是我爷小时淘气偷偷刻上的。这玉佩原一直戴在豹子大伯脖子上。沉思片刻,我爷突然明白了,说:“这是周团长家传宝贝,我沈顺不能拿!请麻烦转告周团长:作为团长他为沈家考虑太周全了,沈家知道眼前红军的难处了,更明白他的一片心意了!”
周团长无疑就是豹子大伯。因为他即有可能觉察到家人知道他的身份,而且清楚家人正在寻找。如其让亲人为揭开他的身世之谜寻找不止,不如主动表明自己目前红军身份,免得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也是敌强我弱的战争环境逼迫豹子大伯尽快作出抉择的原因。他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来告诉至亲,以此有效地保护家人的安全。见物如见人,我爷当然明白了豹子大伯的真实意图。
红军占领商城以后,沈家谁最忙乎?我奶说,沈家帮工肖大个最忙乎,而且最累!我爷要挂着他的挂面,得闲要淘麦晾麦、要应付着门面生意。我奶这时身怀六甲,除为我爷挂面打下手外,一家老少吃喝等家务她要料理。肖大个独自一人要推磨磨小麦,要踏箩柜筛面粉,每天要磨出平常需要量的面粉,时不时还要额外量地给红军加工小麦面粉。面粉最适合作军粮,蒸出的馒头和烙出的锅巴馍带在身上方便行军打仗。尤其是地锅锅巴馍,榔实,两面焦黄保质期长,红军战士背着锅巴馍干粮袋一出行就几天,甚至十天半个月,风餐露宿,它是红军战士的最爱,被战士称为“红军馍”。每当红军有大的行动,沈家磨坊石磨不分昼夜地转。红军三十二师东进皖西支援红军三十三师,开辟新根据地,肖大个为给红军赶时间加工一批面粉,三天两夜没上床睡觉,在磨坊里靠着大石磨端着大碗吃饭都闭着眼睛。肖大个自嘲那阵子真成了蒙眼的驴,推磨闭着眼,筛箩柜闭着眼,连吃饭都闭着眼。
过了正月,也就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从沈家商门推进来三辆独轮车,每辆车捆着鼓囊囊的三麻袋小麦。车子径直停在我爷家门前。为首的是去年冬天红军第一次占领商城时,我爷最想找他打听豹子大伯下落的红军徐营长。他指挥战士把麻袋卸下来,自己单臂夹一麻袋小麦走进屋里。
当时,我爷和徐营长两人照面竟不约而同感到惊诧。尤其我爷分外惊奇,迄今为止这是我爷第三次见到他。想当初,他是我爷认定地能打听出豹子大伯的知情人,另一个是南门口饭馆的李掌柜,可他在红军占领县城的次日,于饭馆门前贴出转让启事后就不知去向。今日一见面,我爷就有了朝他打听豹子大伯的想法,更指望他带来豹子大伯音信。
徐营长抱拳:“沈师傅生意发财!”
“徐营长好!”我爷看出他像是习武之人,浑身透着精神气,人壮实并且力大无比,一麻袋小麦少说一百四五十斤,他单臂夹起直立行走不靠臀部得力,轻松地掂进屋,气不喘脸不红,只有肖大个能做到。
“嘿嘿,你力气蛮大!”接过徐营长沉甸甸的麻袋,肖大个咧嘴憨笑。
“哪里,你是商城有名的肖大力士,早就耳闻了!”
“徒有虚名,是商城有名的肖大肚子。”
“哈哈哈哈……”两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起。
徐营长因任务紧迫,急需这批1350斤小麦的面粉。可一时半会儿肖大个磨不出来,我爷只好用现成的面粉兑换。在兑换比例上,徐营长跟我爷争执起来。我爷坚持用90斤面粉兑换100斤小麦的方案,徐营长坚持100斤小麦最多兑换75斤粗面粉的方案。他的理由很充分:“沈师傅,我谢谢您的心意。我也是庄稼汉子懂得这批小麦品相一般,何况这小麦还没来得及淘一下,每百斤毛麦经水淘后光麦飘子泥土沙子等杂质少说有七八斤,磨后麦麸子至少20斤以上,麦浮子算作工钱。何况您家是六十五的精制灰面,以您家灰面质量兑换千把斤我们已经占了最大便宜了。”
诚实人加懂行人最好打交道。话已说到这份上,我爷只好按照徐营长说的做。因为时间仓促,我爷立即吩咐肖大个装面粉。肖大个拿出一摞盛40斤面粉袋子,一戳瓢10斤,四下装满了一袋子面粉,当即过了秤。这袋面称后,我爷挥挥手示意肖大个停下来,弯腰掂起一只带补丁的布袋,上下翻看后交代:“大个子,这些灰面袋子有点脏,去里屋把你婶子刚洗干净的灰面袋子拿来!”
肖大个犹豫,心里嘀咕着:这不也是刚洗干净的灰面袋子吗?我爷见肖大个犯迷糊,又向他使个眼色。他立马明白过来,于是跑进里屋拿回一摞面袋,赶紧铁实地五戳瓢一袋子地装面粉。很快27袋面粉装好了。徐营长坚持每袋再过秤,我爷推说面袋子都一般大小,先前已经校过秤了,尽管装车就是了。徐营长默默地扫视扎好的28只鼓鼓囊囊的面粉袋子嘀咕:“沈师傅您这是按九十算还是一百算的啊?”
我爷自顾吧嗒着抽烟装着没听见,笑着吩咐:“大个子帮助装车。”
旋即,徐营长一行红军战士推着三车面粉离开沈家。肖大个瞧着足足盛着1500斤精面粉的三只大缸都见了底,脸上露着笑容:“叔,您递眼神后我懂了要换大灰面袋子。”
“嘘,小声,你婶耳尖。”
“嘻,叔,您还想瞒我婶子?我到里屋,婶子已把面袋子准备好了,正要往外送呢。”肖大个做个鬼脸,“叔,您瞧这是啥条子?”感觉口渴,肖大个转身在桌子上提茶壶时,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我爷拿过一瞧,心里扑通一下,继而长叹一口气:“大个子,我们高兴太早了。记住,无论你做什么都瞒不过红军!”
徐营长一声不响地留下500斤精面粉的借条,落款处清晰地盖着“商城县苏维埃”朱色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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