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 草
对母亲的愧疚感一直让我内心不安。趁着脚不能下地,我终于可以靠在床头,用30多年都不曾动过的毛线针,把一个60岁女儿对母亲绵长的思念、担心、愧疚和爱全部倾注到绵长的毛线里,专心一意地一针一针为母亲织一顶她心念已久的毛线帽子了。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情了。虽略显笨拙,内心里却有一股暖流在奔涌,快乐和满足的浪花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管不顾冲开记忆的闸门,翻找出记忆犹新的碟片。
86岁的老母亲,越来越活回了孩子的模样,听力比我还强。
去年端午节去看她时,我戴着口罩,她问我是哪个,弟媳说是二姑娘。母亲听了一下子乐了,下垂的眼皮底下闪着光,问我有钱不。我以为她想买吃的,就赶紧把事先给她买好的保健品和一些零食及两箱牛奶,从一个大提包里一样样给她摆放在床前的桌子上。我问她现在要吃哪一样,她却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双手抓住我的右手不停摇晃着:“这些东西平时你们经常买,我都不想了,我就是想要钱!”“想吃啥我给您买就是了。”她还是摇着我的手:“我就想要钱!”眼里的精光一闪一闪的。
我说我没有钱。现在都用手机支付,谁还带着现金。母亲一下像泄气的皮球,慢慢收回了眼里的光,双手从我右手上无力地滑落。我有些不忍,就跑到对门小店想用微信跟店老板换些现金。碰巧老板不在,她老母亲在看门。她说她一上午没卖货没钱,就算有她也不知道怎么摆弄。就在我转身一只脚跨出门的时候,老太太瓮声瓮气地嘟噜:“想必她想要钱买帽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意说给我听的。我不由回过头问:“表婶,您说谁想买帽子?”她似乎没料到我会回头问,先是一愣,接着一声不吭地慢吞吞往后院走去。我一脚站在门里一脚踩在门外,定定站在那一动不动,脸始终朝着店内,眼睛的余光一直追着表婶的脚步。
不一会儿,她手里捏着一团物品递到我手上,淡淡地说:“你娘肯定是想买这个。”我抖开一看,是一顶老年款的针织帽子,便问:“您怎么晓得?”“唉,这人老了跟年轻人不一样,我那天买这帽子时,你娘要是不想买,怎么会像个女娃子样拿到自己头上试了又试?”
那天,我深深记下了这顶老年款针织帽。
另一个画面从脑海里跃出来。
是我上高一的时候。那年冬季特别寒冷。全校大部分女同学都拥有一顶跟教我们历史的女老师一样款式的帽子。听说女老师的帽子是她在北京当武警的男朋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于是政府机关和附近那些吃商品粮有正式工作的女性们,便马上跟风用各种各样颜色的毛线织出同样款式的帽子来。我知道这与我无关,我是贫穷农家女,为此我很自卑。
某周六,雨夹雪。我虽然也撑着旧黄布伞,但走二十多里地山路,到家时双手已麻木,耳朵红肿。那晚,我突然不自量力地产生一种渴望,那就是能有一顶和那些女同学一样时尚而又保暖的帽子。此时姐姐已经出嫁,父母都是跨50岁的人了,下面还有三个弟妹上学,很多次我周日下午去学校交的5角钱的伙食费都是借的。尽管我知道这“渴望”无法实现,可晚饭后坐在火塘边烤火的时候,冻肿的耳朵奇痒,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说出来了。说完,我一边怯怯拿眼睛偷看母亲的脸,一边用双手轻轻搓揉冻肿的耳朵。
母亲像没听到一样,照样忙着洗她的碗。半夜时分,我睡得正香,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耳朵上爬一样, 朦胧中仿佛看到有个人拿着煤油灯弓身站在我面前。我翻个身又沉沉睡去了。第二天醒来,觉得耳朵上好像有个软乎乎的东西,耳朵也不那么痒了。我扯下来一看,竟然是用手工一针一线缝制的耳捂子!于是半夜里那盏昏黄的油灯变得明晰起来——母亲一手握棉布,一手飞针走线,脸上的慈爱在油灯下映得满屋生辉!那一刻,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
吃过早饭,母亲很快给我准备好了一周的米和咸菜,说上午就送我去学校。我疑惑不解,平时我都是星期天下午去学校的,而且除了开学头一天,母亲从未送过我。母亲也不解释,催我准备好跟她走。到了才知道,母亲送我其实只是为了能看看我想要的帽子长啥样。
我们到校时,才下午1点多,到校的同学很少,都是远处大山里的男生。我就带母亲去了住学校附近的同桌光琴家。光琴一家吃商品粮,父亲在收购部工作,母亲在邮局上班,最重要的是光琴姥姥是我们一个生产队的,和母亲关系很好。见到我们,张姨(光琴母亲)热情得不得了。知道来意后,立刻把刚织好的粉色帽子拿给母亲看。母亲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瞅瞅,爱不释手的样子。问在哪儿能买到这样的毛线,一顶帽子得几两(几把)线,一把线多少钱。问清楚了,母亲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周二,光琴回去吃晚饭后来上夜自习时告诉我母亲如何如何……我正为一道数学题伤脑筋,她的话并未进入我的耳膜,只知道母亲又来街上了,但并未细究。
周六又到了,我们六个同学结伴回家。一出校门,六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哇,比上周六还冷啊!”干冷!没下雨,也没下雪。我们把带菜的玻璃瓶和洋瓷缸分别挂在两个手的臂弯上,把衣服的领子竖起来,这样就可把手伸进口袋里捂着。刚上到学校后面的山岭上,走在最前面的琼子手指向山脚:“快看秀姐,那不是你娘吗?”“你认错人了吧,我娘咋会在这里?”琼子听了也不搭话,直接走回来左手拉着我的右手,右手再次指向刚才指的方向:“自己看吧。”“真是我娘!”看到娘正急急地往我们这里赶,我又惊又喜,不由大声喊:“娘——”也顾不得同伴了,朝着母亲便飞跑过去。
母亲见了不由大声制止:“不要跑,下山路跑快了会摔跤!”一边伸开双臂作要拥抱状,那样子是准备着万一我跌倒了、顺山路滚下去了,她好接住我。我就像小时候一样扑到了娘的怀里。母亲抓住我的肩膀往外推,很生气的样子:“都多大人啦,也不怕同学笑话!”说着从她棉袄口袋里掏出一顶和光琴妈织的一模一样的帽子,说:“快戴上,怕你路上又冻坏耳朵,一织好就赶紧给你送来了,还是晚了一步。”
我戴上那顶粉色帽子,高兴得跳了起来,一边朝后面的伙伴们挥手:“看我现在酷不酷?”几个同学一齐涌过来抢夺,直到每个人都试戴一遍才罢休。
忽然想起,母亲根本没织过毛衣,这帽子是如何织成的?
后来才知道,母亲为了这个帽子,冒严寒跑了两趟街,走20多里山路去卖两筐萝卜,这才买了毛线。没钱买毛线针,母亲就自我发明把毛竹片加工成毛线针。连续拆了3次,硬是凭着看过的样品,经过反复“练习”,熬了三个晚上才织出这顶帽子来!这顶帽子见证了一位农村母亲的爱、善良、勤劳、艰辛、聪慧、不屈……
在我眼里,那不是一顶普通的帽子,更不是保暖好看那么简单!在那个特殊年代,那是我走出自卑的底气,也是我自信的源泉。它承载和见证了一种和线一样绵长的爱。
我织着想着,想着织着。织好了,想象着母亲看到她心念已久的帽子时,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模样,心里总算得到了一丝宽慰。从小到大,我数不清母亲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一针一线为我缝过多少衣服、多少鞋子,唯独这顶帽子让我不敢忘记,也无法忘记。
我在想,母亲戴上我亲手给她织的帽子时,心里的暖一定强过帽子本身的温度吧?这样想的时候,脚上的伤还没好。但心情却是出奇的好。我拿起帽子,依着拐杖,跛着脚移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把帽子戴到自己头上,回味着当年戴上母亲为我织的帽子时的感觉,回荡在耳边的是一个戴着粉红帽子的女孩快乐幸福的笑声。
也许孝心本身就有灵性。不然怎会这么巧,刚织好帽子大女儿刚好就要回家办事呢?帽子捎走9个小时后,女儿打来了视频电话。我按下接听键,看到的是母亲戴上帽子后满足而又开心的笑容。女儿返回见到我,就模仿起母亲见人就炫耀的模样:“哇,你们都不知道,俺姥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见人就说,看见了吗,这是俺家二姑娘亲手织给我的,比买的暖和哩。”我看着女儿手舞足蹈的样子,心里绽开了一朵花,眼前又浮现出当年母亲一针一线为我熬夜织帽子的情景,丝丝缕缕的爱连同绵长的线一直滑进心底……
女儿说,看来我也得学会织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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