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宏

老家的村前有几棵望春花，它们站在我生命的年轮里，守候着我的一个个新年。

记忆中的春节，是从打糍粑磨豆腐开始的，也是从望春花的花骨朵里开始的。望春花树挺立在青山绿水之间，山不高，却旖旎有致，如半月从田野里冒出；田野虽然不宽，却能让这几棵树如一幅山水画贴在村前的画幕上，让人随时在春节期间慢慢欣赏。说是欣赏，其实是一种轻轻的喜欢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静好。

一直以为，望春花是被春节的气氛熏染开的。

进入腊月初开始，过年的气息已经在山乡里荡开。从晒腊肉到贴春联迎财神，人们的笑意有多长，年味就有多长。

小孩爱过年是因为有新衣服，有好吃的，可以到处拜年。对大人来说，一年忙到头，过年当然应该好好犒劳一下家人，腊肉也就成了过年的必备品。所以一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腌制腊肉。杀鸡宰鹅，洗净，腌好晒出来，挂在屋檐下，张扬得像一本本新年的宣传册。农家还有杀年猪的传统，人口多的家庭，都爱在春天里养一头小猪，平时喂稻糠麸子，或者野菜，很少喂饲料，这样的猪喂一年，到了年关，肥肉白腻，瘦肉厚实，炖一锅肉，香气隔一道山梁都能闻到。杀年猪的时候，扯猪腿的动作敏捷，拽猪尾巴的配合默契，院里新砌的开水锅里热气腾腾，请来的屠夫磨刀霍霍向猪羊，欢声笑语中透露着紧张和繁忙，也把年味衬托得笑意盈盈。猪肉萝卜炖粉条，猪下水煨鲜汤，请来的姑姨，帮忙的邻居，海碗里盛满情谊，酒杯里倒满欢乐，也把春节分成几个小乐章一个个品尝。猪肉切成条块，腌好晒好，腊肉便一天天丰盈了屋檐下的晾杆，日日生香的腊味微醺着村前的那几棵望春花的枝丫，也把过年的期盼在花芽里慢慢酝酿。

村里人在忙着晒腊肉，打糍粑，望春花呢，它们就站在村前，用白霜见证着村邻的忙碌，用雪花记录着人们的喜悦。它们也许更喜欢村里人打糍粑吧。我也喜欢蒸糯米时的香气，还有糯米在石臼里捣出来的特有的芳醇。那种气味，是可以沾在门框上好几天还能嗅出的沁人心脾。小时候，腊月二十前后，父亲头一天晚上就洗糯米，淘沙粒，然后放在大缸里泡一夜，再去借来饭甑，第二天早上和大哥一起去邻家抬来石臼，在院里挖个小坑安置好。厨房的大锅里放上饭甑，糯米倒进去，盖上罩头，上面铺上干净的白布，用木材烧水蒸一个多小时，再取下白布，拿开罩头，一股糯米的浓香一下子腾上去散开来，再殷殷地传遍村子，提醒帮忙的人要来打糍粑了。贪吃的看那蒸好的糯米，忍不住铲出半碗吃起来，那糯米一粒粒颗粒饱满，晶莹白皙，如珍似珠，让人口舌生津。倒入石臼的糯米经过几根木杵的捣揉，很快变成绵软柔韧的面团。揪起一把这样冒着热气的糯面团，那种大快朵颐的美妙，是只有在现场才能感受到的。打好的糯面团放在桌子上，要趁热铺擀开，以便冷却变硬好切块。父亲和大哥一直是打糍粑的好手，什么时候火候够了，什么时候糍粑打好了，他们都轻车熟路，至于切成块，没有“技术含量”，就是孩子们的任务。每年的糍粑，一直可以吃到端午，也把一个个年味，偎依着村前的望春花，旖旎得幸福绵长。

磨豆腐，炸圆子，也是春节前的必备内容，当这些事做完，也到除夕了。祭祖宗，吃年饭，望春花也微醺在浓浓的节日气氛里。望春花不像一般的树木那样先长叶再开花，它们是花朵满枝，然后叶片才小心翼翼地从花瓣底下拱出来。望春花什么时候开始绽放的呢？一年年的春节，我都在岁月里欣喜地眺望悠长的时光，去感知花芽在树枝里的脉动，去想象花骨朵挤出树皮那一刻的芳香，去迎接一夜间花朵满枝的辉煌。也许是除夕夜星光满天的时候，也许是贴春联梅花绽放的时候，也可能是父亲在祭祀祖先时让我们儿孙磕头的时候，或者是儿时我们穿着新衣服跟在父亲身后去拜年的时候，也或者是我在春节那天一年年眺望西山的时候。反正，一次次眺望这些望春花树，它们都无声无息，可是不经意间，突然发现它们已经繁华灼灼了。那一刻的欢愉，是难以言传的，就如终于过年了，孩子们穿起新衣服出去放鞭炮的那份快乐。

每一年望春花绽放的时间都不同，有时候腊月里就春雷阵阵，望春花也会在过小年后就含苞待放，有时候是大年初几，还有几年是元宵节前后。一树树白花如白云朵朵，照亮天地之间，倒映碧水蓝天，映衬苍山白雪，澎湃热烈，孤美辉煌，把春节的喜庆渲染得诗意盎然。

望春花不仅是春节的氛围浸润出的，也是过年的鞭炮焰火催开的。记忆中每一年的春节，我躺在老家的床上，睡梦中都一次次被鞭炮声震醒。黎明前的昏暗还笼罩着窗棂，无边的静谧吉祥从床边一直延展到层层叠叠的山峦，新春的向往从遥远的梦境一点点沁入心底，就在恍惚之间，村里的鞭炮声破空而来，一场场酣梦被掐成两段。紧接着，迎接新年的鞭炮声开始在村里、在山乡此起彼伏络绎不绝，给一个个残梦染上暖色。那么多年，父亲总会走上二楼，敲三下罄，点上三支香，再打开门，放一挂鞭炮。一个个新年，就在父亲的脚步声里拉开了序幕。望春花呢？它们也一定在黎明里听着春节的鞭炮声，在除夕夜映着一家家的团圆热闹，等着半夜十分“迎财神”的焰火催开满树繁花吧！农村老家一直有除夕夜“迎财神”的习俗。父亲和大哥还健在的时候，一直是迎财神的主角，他们先在日历上查清楚财神在哪一方，然后除夕夜里12点，在大门外的空地上，点上蜡烛，小案板上放好贡品，然后恭恭敬敬地叩头焚香，虔心恭迎财神到家，礼毕，放花炮焰火。就在那一瞬间，一个个村子，整个山乡，鞭炮齐鸣，焰火璀璨了整个夜空，也给村前的望春花树画上了彩妆，披上了一件件节日的霓裳。也许就是在那个瞬间，望春花的花芽，开始迎着第一缕春风忍不住报春人间吧!

一年年的春节，一年年望春花开，我也一次次在花开花落里从孩童时光步入岁月深处。当下疫情期间，国家提倡外出工作的人就地过年，老家的望春花，春节应该提前开花了吧？愿每一朵花开，都是春节祝福新年憧憬，每一树绽放，都是山河无恙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