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滴
那一年的中秋,月儿清明,原野空旷。
广场上一盏百瓦白炽灯下,地墩戏正式开锣,村民们围聚在一起,看张生崔莺莺的扮相,听“咿咿……呀呀……”的唱腔。草丛中的蛐蛐此起彼伏地歌唱。
在村子的东头,一缕亮光从三叔家的小偏屋里漏出,老先生就住在那里。
他是个瘦弱而清瘦的老头,个子稍显佝偻,戴着副隐框眼睛,看上去很有学问,我们都叫他先生。他平时以在邮局门口给人写诉讼状纸和门联为主,文笔了得,而且还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当初他来村里租房时,都看他年龄大了,没人愿意租给他。三叔很敬佩知识分子,看老先生虽很落魄,但自有一股文人书卷之气,再加上也有点小私心,想着自家孩子能在他的熏陶下多少沾点文气。于是就以极低的价格让他住在自己的这间小偏房里。
老先生对此感激不尽,每次工作完之后,闲暇时就教三叔家的小宝写毛笔字,除此之外,三叔家的春节对联也都是老先生执笔。
老先生是个讲究的人,每次出门,他必定是穿戴整齐的,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干净挺括,胸前插着钢笔,皮鞋很旧擦得锃亮。头发梳理的也很服帖,说话慢腾腾的,看上去很有修养。
靠给人写诉状的收入微薄,而且不太稳定,所以生活极苦。大多数时他都是抓一把米熬点儿粥,再就点儿咸菜,奢侈点儿就是白菜豆腐,有时就那样吃白粥。
他做事很认真细致,家里的锅瓢碗盏都非常的洁净,他吃饭也是细嚼慢咽的。别人认为他是年龄大了,牙口不好,所以才会那样慢条斯理,但在我看来,这是他惯常的礼仪。
或许是受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影响,我一向对学者充满尊敬。也会经常地帮他做些压水提水的活儿。我喜欢看他写字的样子,坐姿笔直。他的毛笔字飘逸漂亮,钢笔字也很刚劲。他有时会温和的和我聊聊天,问我的学习。我很恭敬地回答,就像在教室里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
最近他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弱了,写诉讼的收入很微薄,虽然他大多数时间都呆在邮局,但已经好几天都没什么活儿了。那几天他应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三叔看在眼里,悄悄地送点儿米面,他有些过意不去,还要客气一番。
日子就这样窘迫着,老先生越发孱弱。三婶有些后悔,害怕老先生出意外,毕竟大家都不知道底细。
三叔想着这也不是长法,就隐晦地问他可否还有其他亲人。他一听就明白了,满是歉意地给三叔讲起了自己的从前。老先生原是国民党内部一个高官的秘书,在国民党败逃台湾时,他并没有跟着一起去,而是选择留在大陆。文革期间,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隐姓埋名,中间做过各种工作,自觉身份敏感,一生也不曾婚配。
三叔说像他这样的情况可以去找政府,有专门针对老兵的福利政策,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只要没做过残害人民的事儿,就能享受一般老兵的待遇。其实三叔说的这些自己也是不大确定。
他摇了摇头说自己虽说没做过啥坏事,但对国家也没多大贡献,现在老了再去给政府添负担,觉得惭愧。
他的籍贯在南方,说是家乡还有兄弟和侄儿,这几天会尽快筹集路资回去。三叔说人终归要叶落归根的,还是家乡好。
我探头进去时,他正半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偶尔一声咳嗽。他看到我,温和地招呼我,你怎么没去玩儿呢?
我不喜欢看戏。我说。
你爱看小人书。他看着我笑着说。
我点了点头。
他把头靠在后面,眼睛看着前方自顾说,我以前有很多很多的书,路上都丢啦!语气很是惋惜。
先生,我帮你提水吧。我看到他的小水缸是空的,就自告奋勇。
谢谢你啦!说话似乎费了他不少力气一样。
我去院里压了一小桶水提进来时,他已经起床了,而且穿戴整齐,他弯腰从床头拿出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出来说,我就只有这一本书了!他把书递给我,用那平时一贯的和蔼语气说,这是本好书,一定要好好看。
我接过书答应了一声。他又说,我该洗漱了,你回去吧!
我走出很远,回头时,还能看到那小屋的亮光。
那夜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老先生。他送给我的是一本很珍贵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里面收录了很多优秀的现代大家的短篇作品。长大之后,每次想起他,就想起谍战剧《风筝》中的郑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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