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
门后犹存训儿棍,堂前再无唤儿声。站在故乡空荡荡的老宅庭院,映入眼前的古槐、斑驳的窗花、房前石阶上的苔藓……一草一木都仿佛承载着母亲那深情的眼神,重三叠四地与我在神交。
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弹指间,母亲已离开我们整整十个年头。十年间,我一刻也不认为母亲走了,就像孩提时在外玩耍,母亲喊我回家吃饭,我没听到,如今,我从心底无数次地呼唤母亲,却得不到母亲应答一样。唯有在母亲坟头踣地呼天、泣下沾襟时,才深知母亲真的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呼喊;唯有站在母亲遗像前触目崩心、痛入骨髓、椎心顿足时,才知道母亲永远地和我阴阳两隔,世上再也没有疼我爱我的母亲了。
听哥姐说,母亲的遗像是她在离开前不久照的。那时母亲因病,已住院治疗了好一阵子,连翻身下地都需要有人搀扶。我不知道母亲在拍这张慈祥端庄、两目熠熠生辉的遗像时,是从哪里挤攥出来这么大的气力,母亲留给我们子女的,都是最美好的回忆。
如今,母亲唯有给我留下深深烙印的,是千回百回挥之不去的眼神。
母亲的眼神特别,透着温暖和睿智。家里兄弟姊妹六人,记忆里,为了家庭生计,母亲总有做不完的活。我在家中排行老五,或是过于宠爱,疏于管教,小时候的我贪玩成性,用邻居的话说就是“是非佬”“捣蛋鬼”。记得上小学时的一年冬天,天气奇冷无比,这天下午放学,我贪玩打乒乓球,玩得内衣汗湿透了,便随手将棉袄脱下丢在地上就跑回家了。到家时,我猛觉身上一凉才想起棉袄不见了。我撒腿跑回学校绕着球台转了几圈也没发现棉袄的影子,当时心里除了害怕母亲责骂外,还赌气地想着再也不用穿着用哥姐旧衣改缝的“大头货”了。想着想着,我一个人躲在村口草垛里不知不觉地睡熟了。醒来时,却发现已躺回了自家床上,额头上还压着一叠厚厚的毛巾。母亲正坐在床头昏暗的油灯下,低头缝着一件新棉袄。母亲见我醒来,忙掖了掖我的被角,说我一直高烧,刚喂了姜汤,让我快点躺下。我偷偷瞄了一眼母亲的眼神,里面透着温暖,也蕴含着一丝惆怅和哀怨。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黑灯瞎火地找遍了整个村子才找到了我,半道上不小心还摔了一跤,是她一瘸一拐地背着我回家的。我还听说母亲是串了五六家,才从邻居那里借来新染布和棉花,为我连夜缝制了一件新棉袄。
母亲去世不久,我才从姐姐那里得知,那年母亲摔跤后留下了后遗症,一到天阴下雨就钻心地疼。不知道母亲这么多年来是怎么忍受过来的,这也是我心中至今无法释怀的疼。
再后来,母亲一闲下来,就常常给我讲一些发生在家乡南阳民间的诸如“范蠡知子莫若父”“诸葛亮拜师学艺”“张仲景智斗巫师”等名人轶事,教导我做人要实诚、做事要精细。母亲的良苦用心使我在多年之后教育儿子时也深受启发。母亲,您就是孩儿人生之路的一盏航灯,时刻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母亲的眼神特别,透着坚毅和刚强。高中毕业那年,与录取分数线仅差11分的我与梦想中的大学失之交臂。一心想着跳出农门向命运抗争的我,毅然选择了从军。一方面,我寻思着走出山沟,到外面闯荡,将来可能有机会混出个模样;另一方面,我想为家庭减轻一点负担。当时家乡虽然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但出身军人、家里唯一顶梁柱的老父亲因常年超负荷劳作积劳成疾,已卧床不起3年有余,经常连中药都吃不起。哥姐们也在外地求学,一到每年春天青黄不接时,最是母亲揪心的时候,她总是东拼西凑地算计着一家人的生活。当兵告别父母,难忘父亲病床前“到了队伍上要多吃苦不惜力”的叮嘱,更难忘母亲用红布包裹有家乡黄土的小布包,以及定格在记忆深处母亲那坚毅的眼神。那别样的眼神,让坐在军列上第一次远离家乡的我与泪水陪伴了一路。
进入军营后不久,噩耗传来,父亲病危了。那天是我被选调迎接战区军事比武考核集训队的第二个星期天,正当我准备向班长请假回家时,突然又收到母亲托人发来“父已转危为安、安心工作,勿念”的电报。半月后,当我打算将我们集训队比武取得全战区第一名的喜讯告知家人时,却得到父亲一周前就已离世、三天后即入土为安的消息。后来,听说是母亲做主让小叔撤回了发给我的电报,说我是公家的人了,不要让我分心家里的事。当天晚上,趁着阴暗的月光,在营区外的荒山坡上,我朝着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任由断了线的热泪沾满了衣襟。朦胧中,我看到母亲坚毅的眼神正凝视着我,久久挥之不去……
后来,由于表现突出,成绩显著,我被部队提干上了军校。每当工作中小有进步想要骄傲自满时,我就仿佛看到母亲正凝视着我;每当前进路上遇到拦路虎想打退堂鼓时,我有仿佛看到母亲在凝望着我,催我奋进。母亲,您就是孩儿脚下的云梯,让我在一步一个脚印中不断攀登……
母亲的眼神特别,透着慈祥和严厉。参军离开家乡后,与母亲相聚最长的40多天,成了我最快活的时刻。那年,我已建立了小家庭,儿子才一岁多,刚学会叫奶奶。那时,我在战区机关工作,担负的是组织党委工作。平时工作忙,极少有闲暇时间,即使这样,我仍坚持与爱人商量接母亲到部队小住了一段时间。因为之前探亲时,我明显感觉到母亲额身体每况愈下。说服母亲,我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我长跪在母亲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再三请求,她才答应跟我到部队的,至今我的额头还留下了一个印记。我知道,母亲本意是怕给我添麻烦。记得母亲到部队后,喝下的第一杯水,是泡有她带来含有家乡泥土的混水,这时我才明白,参军离家时,母亲塞给我带有家乡泥土的红布包,是让我不论走到哪里,身体都能服当地的水土,遇到什么事都能适应各种瞬息变幻的情况。小住期间,母亲虽然走路不便,却常常将孙子举过头顶,坐在她的脖子上玩耍。每当看到母亲笑呵呵的惬意样子,我就会回想起小时候躲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情景。喝下含有家乡泥土水的母亲,并没有躲过病魔的侵袭,心肺衰竭、冠心病、脉管炎、高血压的折磨,再次将母亲击倒。我带着母亲跑遍了驻地最好的几家大医院给她救治,有的医院电梯坏了,我就背着母亲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跑,就像小时候母亲背着我一样温暖。每当此时,母亲都说她是油干灯熄的时候了,不要在她身上再浪费花钱了。我想,母亲一辈子到什么时候都是为子女着想,唯独心里没有装着自己。至今,我忘不了母亲离开部队返回老家时的情景,因我参加“中俄联演——2008”重大军事演习,不能护送母亲,临别时,母亲紧紧拉住我的手,给我留下了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语和那少有的严厉的眼神。母亲,您就是孩儿头顶上的训儿棍,我怎敢懈怠,一定只争朝夕、克己奉公、洁身自好、脚踏实地、勇往直前……
如今,我已脱下军装,由部队团级单位主官转入地方工作,但母亲那“给公家做事不要偷懒”“一辈子做人干干净净,别让人戳脊梁筋,更不能给家人丢脸”的铿锵话语和那双少有的严厉的眼神总在我眼前萦绕……
与母亲相聚时,总感受不到时光的珍贵;母亲在世时,总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母亲真正离开了,给我留下的却是无尽的遗憾和思念。母亲一直在,因为她的大爱从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