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日
好多次,好多次,我都会呆呆地审视着家乡屋顶上的青瓦,一块压着一块,多像叠加在一起的日子,被一格一格地禁锢在方寸之间,写满春秋,结满岁月的青笞。
遥远的乡下,瓦是乡村的王者,居草堂之高而君临天下,福泽后人。千百年来,它更是旧人遗落在土坯房上的名片,写着乡下的生辰八字,印着先人们的脸庞,俯身为云,仰身为雨。
家在偏僻处,一户一户的小院落通山共脊,一家挨着一家,虽不是江南,却有着江南的景致。有河、有水、有牌楼、有小桥,一条石板路连着乡情,连着狗叫,连着鸡鸣,连着历史。
屋子都是旧的,虽比不上现在的楼房,但因为多为祖上传下来的,又带着明清的风韵,民国的趣意,故显得古雅、别致,尤如桃花源,又如别开洞天,有着恬淡适静,平静怡然。
院子里都有树,都有花开,都有百年的过往。青瓦孑然一生,与风为伴、与草为伴、与鸟为伴。风里有万种风情,千般滋味;草下有唐宋风骨,明清意蕴;鸟声里有虫鸣相伴,日月轮回。心里有人间烟火气,骨子里侠肝义胆,小处是避雨的瓦块,大处是朗朗乾坤。
偌大的乡下,砖是它们永远的兄弟,它们相扶、相挽,一个站在另一个肩膀上,用坚实的心结盟,让青瓦登上高峰。砖有青砖,有泥砖,也有土坯,甚至混杂着红砖、水泥砖,但它们垒成墙,拥护着顶上的青瓦,为多雨的乡村,营造一片片晴天。
很多时候,青瓦覆盖了乡下,它们肩并肩列队,迎接春夏秋冬,迎接雨雪霜露,迎接阳光,迎接春风,迎接乡下火红的晚霞。它们是穿在房屋身上的铠甲,顶着烈日,耐着严寒。
屋脊是封着的,依然是青瓦起脊。每家每户的屋山上都要用八块青瓦做几个月牙形的花瓣,小鸟会立在上面栖息,样子很轻然,似乎早已习惯了乡下的安宁,悠然安静地姿态如凝固一般,如不是有人惊扰,它们是断然不会离开的。我想,它们站在最高处,心会飞得更远。
青苔占据了青瓦的心,一块一块用青瓦连接起来的乡下,长了绿锈,青青的颗粒凝结着远乡的雁阵,犹如会飞的青瓦,在天空中列阵,那一两片脱落的羽毛,是开裂的乡愁,沿着屋檐滴雨。青苔不仅在青瓦上附生,而且会记录下小村的野史,那些绿围堵着青瓦的阵形,让一粒尘土逝去,成为青瓦上大写的汉字。
草和小树都是不甘寂寞的,总会在青瓦连接的缝隙间长出来,全然不顾青瓦的感受,在高处飘摇,它们的脚硌碎了青瓦的身子,青瓦破碎着支撑起完整的乡下,让屋子四季如春。或者,小草、小树是长高的青瓦,柔柔的青枝是它的本色,多了生命,多了遥望……
老人爱说,家乡的青瓦是祖传的重色,沉积了祖上的荣光和辛劳,是庄户人家的标志和见证,整个村子的瓦灰连在一起,有了蓝天一样的胸怀。千万不要说它们属于泥巴和青灰,它们经历了烈火的锻造,有了刚劲,有了韧性,有了形体,它们连在一起,其实也是一片云。
青瓦亦如乡情,院里的果树,院外的蔬菜,几乎都是公用的,大人小孩的分享就像抬头而见的青瓦,随处是情,随处是意,浓浓的炊烟之中昭示万千人间烟火气,风里,皆是欢喜。
游子总是奔忙的,风雨不过,那梦靥里的青瓦总如彩云飘飘,有万千思念,万千感慨,回家,回家,把自己隐在青瓦里。
挚如青瓦,走再远,家乡都是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