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漫

她嫁到我家时带来4个孩子。她懒得叫我的大名，一口一个三丫头，叫得我真跟个丫头似的低眉顺眼，忍气吞声。我为哥哥姐姐们洗衣做饭，为弟弟妹妹们梳头叠被，她还不满意，常常是手叉在腰间骂上半天。

她一辈子争强好胜，一辈子不说软话，一辈子不肯吃亏。这么一个强硬的女人，却在去年病重时，泪水涟涟地拉着我的手，反复提起一件关于鸡蛋的往事。

她以为我当时年幼，如今早已忘记。那天，是她第一次给我吃鸡蛋，第一次紧紧地搂抱我。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爱的开始，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会忘记？

30年前，鸡蛋是那么稀罕，父亲竟一下子捎回5个熟鸡蛋。在饭桌上，她小心仔细地剥开蛋壳，每剥好一个鸡蛋，她都会放在鼻子前深深地吸口气，说：“好香啊。”再一一递到她的4个儿女手中，一边幸福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一边骂道：“慢点吃，噎不死！”

最后，她把剩下的小鸡蛋拿到我面前。我小心地剥开，正准备一口吞下时，突然想起我那升到天堂的母亲，又想起刚才她嗅鸡蛋时陶醉的神情，我强忍着口水掰了一半分给她吃。她惊诧片刻，继而大声责骂我把蛋黄渣子掉地上。我惊慌地弯腰去捡，却被她一把搂住，被抹了满脸的泪水。

此后，她看我的眼神温柔许多。甚至，当着她亲生儿女的面亲我的脸蛋，说我是她最贴心的乖女儿。很长时间，父亲和我都无法适应她突然的转变。

不敢辜负这么一个厉害女人的爱，我亦从心底去爱她：为她洗脚搓背，为她勤奋学习。而她，也像是把对5个儿女的爱全集中到我一人身上。即便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在长达40多年的共同生活中融为一体。

子女都工作后，她的4个儿女其实都过得比我好，她却固执地挤在我那不足70平方米的房子里，为我训骂孩子，为我与邻居争吵，甚至把兄弟姐妹塞给她的生活费，悄悄攒起来，给我儿子做学费。

去年，她过世后，我时时都在想：“为什么我们的感情比有血缘关系的母女还深？”很久很久，我才明白：我们一直以为母爱是无私的，并心安理得地享用它，却从来没有想过母爱也是要回馈的，亲情是两颗心的互相取暖，而不是用一颗心去焐热另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