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亚辉
这次休息回家,又听父母说起修路的事。
每次回家省亲,那条窄窄的小路偏要打扰我们的好兴致,路面大坑摞小坑,坐在车里简直像在簸箕里一样,被翻来覆去地颠上颠下。这还不算,路两边的杂草野树趁着这肥沃的土地,长势凶猛,远看绿莹莹的煞是好看,可等近它身的时候却又张牙舞爪地下狠手。
盛夏时节,趁着光,趁着热,野草、野树咀嚼着这天然的催长剂,噌噌长得茂盛。父亲知道我回家又艰难许多,每当吃过晚饭,便自顾自地拿着镰刀往那一公里的路边上磨刀霍霍。炎热的天气和着蒸腾上升的体温,干到最后,父亲往往都是脱下汗衫赤膊上阵,显露出一个农民的本色来。随后跟来的母亲被父亲保护得不曾吃过任何苦头,言行做派皆不像一个农村妇人,她此时手摇蒲扇,站在刚好不打扰的距离,偶尔为父亲扇扇多到迷眼的蜢虫,然而更多的是自顾自地舒展筋骨,欣赏晚霞与归鸟。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起来竟也十分惬意。
当然,十里八村共用这条路的乡亲们见状也会派个自家的青壮年劳力加入这个队伍。大家吆五喝六,挥舞着镰刀,挥洒着汗水,大声说话,大声欢笑。其间,惊得杂草深处爬出一条红黑相间的毒蛇,吓得身后的小媳妇们哇哇乱叫。这只俗称“山赶子”的毒蛇据老辈说毒性极大,然而此时这些汉子们像显摆一样一拥而上,竟没有一个懦夫,最后那蛇就算不被打死也要吓死了。这时,有一两个胆大的男孩子显然还未开窍,并不懂得怜香惜玉,捡来根棍子杵着那条死蛇,恶作剧般地投向四处躲藏的小姑娘,一时间,哭声、叫声、追赶声不绝于耳。乡下人的感情就是这样,来得淳朴简单却不失深厚。因着这条赖路,大家仿佛更团结友爱了。
眼瞅着天上红的地方全变为紫色,地面一切角隅皆渐渐地模糊起来,仲夏的夜就这样悄悄地来了。妇人们打着手电筒,或拉扯或怀抱着意兴阑珊的孩子先回家洗漱。剩余的男人们三五成群,说话已没有了先前的大声,不知是累了,还是望着远方人家的村庄心有所想。不远处是刘畈村,前些年路就已经修好,路两边的大红路灯次第亮起,在漆黑的夜里看起来那么醒目耀眼。
这条我曾往复走过无数次的土路,如同一位忍苦耐劳的老娘,默默地哺育着二十年前的我们。仍记得村口拐弯处的那棵桑葚树,如今已有成年人的大腿般粗细,它伸展着枝丫,承载着一乡孩童期盼的眼神和垂涎欲滴的口水。被所有的“好吃包”惦记着,桑葚树不觉间姿态竟也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长势也大大超越了同年龄段的其他树木。冬去春来,四季轮回,慢慢地,在她树叶掩藏下的那一点点青绿逐渐转变为紫红色的诱人浆果,树下雀跃的孩子们也使她更加骄傲了。只不过,若是运气不好,在未完全成熟之前下一场雨,不光果子会掉落大半,味道也如同浸了水般不如先前的甜腻。所以,在那些风雨交加的夜晚,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们每每想到等待了一年的口福就这样落空,竟然瞪着眼睛连觉也睡不好了。
下雨时的泥土路,对于上学娃来说也是一场欢喜一场忧。欢喜的自然是男孩子们,路不好走,大可以赤着脚板,胡乱将鞋塞进书包,反正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高兴时还可以跳下田埂去抓被雨水冲得潜伏在草丛里的小龙虾。只要眼神够好,动作够快,胆子够大,一盘丰盛的晚餐往往是不在话下的。忧愁的,自然是像我们这些爱干净的女孩子,走路需小心翼翼,遇到水坑还要掂量掂量能不能一步跨过去,若是弄脏脚上的粉色蝴蝶结,哭鼻子也是常有的。而我的父亲就是用他宽宽的背、结实的脊梁、高大的身躯,还有脚上那双沾泥带水的长筒雨靴,维护着一个小女孩的爱美之心和娇弱之躯,背着他的掌上明珠直到小学三年级。记得每次快到学校时,老远看到老师还有同学的我极其难为情,一边赶紧把头藏在父亲的身后,一边用小拳焦急捶打催促着父亲快放我下来。那时的我,自尊心就已经那么强了。
路还在,爱的证据就还在。只是每每想到时隔多年,如今的孩子仍在重复着我当年的上学路,心中不免伤感。小龙虾已不复踪迹,孩童们也是大多留守,桑葚野果已经远远满足不了一颗颗饥渴的心。去年春天,我在网上买了许多格桑花的种子撒在路的两边,初夏又来的时候,这一径长途被点缀得花香弥漫,风微微吹到脸上,仿佛为小手所摩,使穿枝拂叶而过的行人踏着荆棘也不觉得痛苦。我想,那风景足以慰藉许多乡里人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