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日

长江河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日头的温度还没有燃起来，山上的茶树便冒了芽，嫩黄嫩黄的米芽儿，带着四季积攒的香，这些造物主的神化，定是好茶者的青睐之物，可以入心的。

四爷自然是最先品尝的，他那张嘴，极刁。

乡下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也对四爷的奢侈习惯了，采的茶都要送给他，留着有什么用呢？用大黑瓷碗冲出来，又苦又涩的，没啥意思，还不如炒碗红米茶，香喷喷的，既解渴又管饿，人么，各有所爱。

四爷对待这些小米芽却视若珍宝，他一生最得意的时光是没有这口福的，老了老了竟拣了这么大的便宜，他很庆幸，那日子过得真是无人能比。

没有冰箱，在玻璃瓶里一放，加上碳密封起来，在背阴处一放，啥时候喝，都是绿的。现在想起来，四爷的确是保存茶叶的高手。

四爷的辈分高，一年四季都会有人来向他请教，商量小孩起名，定日子，还有家长里短的事。这时候，四爷总会故作高深，一手把着青花瓷壶，一手翻着古书，查啊查，最终会给你一个答案，奇怪的是，镇上的人就信，而且丝毫不会怀疑。

更多的时候，四爷会让茶，但不是过硬的让，意思一下就算了。他自己则会取出他那个撅着屁股的青花瓷壶，放上茶叶，倒上开水，而后，陪着你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开了。

四爷嗜茶如命，喝茶时的那种陶醉没有人能够读懂，他自己懂，养心的玩意，乡下多的是，但它只属于像四爷那样的人，肚子里的学问大，享受也就独特。

生就一生霜，内心全是泥，瓷是泥巴的魂。六爷的一把瓷壶胜过万千庄稼和秋风，关起的院落里，尽是月色和茶香。

四爷不养壶，从不为壶做作，但他养瓷，多少年下来，瓷壶的肚子里长满了茶垢，这些垢，都是茶的真身，是它们丢的魂，有着万千草木的灵气。他就这样喝着香茗，养了一身的福气。

当然，瓷壶赐福是取了瓷壶的谐音，乡下人的脑子里就迷信这个，是认定了的。

好多人是提着东西去见四爷的，四爷也不客气，在老式的太师椅上一坐，便开始问来人的意思。四爷知道，乡下人实诚，不说谎，也直来直去。当然，无外乎是给小孩子起个学名，给小店取个店名。这个，四爷在行，也不推脱，推完八字，他就开始用毛笔在纸上写好，交给来人。

更多的时候，是在一起聊，聊家常，聊收成，聊农家小小的愿望。四爷会借机把起的名字或店名的意思用土话向来人解释清楚。当然，都是好的，带着很多祝福在里面。来人就高兴，就不停地千恩万谢。四爷也受用，端着茶的手微微地抖动，说真的，在四爷心里，那些感激的话，比茶水的味还浓。也是，这也是他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乡情，自然有着很深的人情味。

在镇上，喝茶的人与做学问是连在一起的。

四爷喝茶讲究，取的名字也讲究，带着很多含义，隐含着祝福，隐含着希望。不要小看了那些大脚大手，穿着粗布衣服的农家人，心细着呢，四爷保存的糯米小芽，哪一粒不是他们尖着手掐下来的，还有就是四爷家的木雕门窗，精细着呢。这也是邻居相互之间多年的感情使然，情是双方的。

洁白、清脆的瓷壶，撅着屁股蹲在桌子中间，内里装着的就是乡亲们一片心意，那一壶绿，藏着生机。

我真的佩服四爷的一肚子墨水，还能从瓷壶里倒出那么多的美好来。

春节，是四爷最忙碌的时候，门口邻居墙上贴的大红福字，门两边的对联，都是四爷的杰作。楷体、隶书等，各种字体都有，家家不重样，户户有新意。满满的祝福里，带着吉祥。

往往这个时候，是四爷最陶醉的时候，几盏茶下肚，他的心就狂了，平时端庄、厚朴的汉字，在他手里龙飞凤舞起来，沾了多少喜气。

白的瓷、绿的茶、红的对联，相互掺连就是一个完美的乡下，多姿的生活，许多都是提纯的味道和颜色。有四爷在，就有福气在。

瓷壶赐福，此话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