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丽红
记得袁枚《遣兴》里有两句:“爱好由来落笔难,一字千改始心安。”凭心而论,我是不敢轻易写我的母亲的,不是因为无话可说,是因为母亲太实心眼,我怕落笔轻了亏欠了母亲,落笔重了则使母亲显得傻气。
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父亲才从部队复员回来。听人说父亲没回来之前那段日子,母亲吃了许多苦。作为一个在娘家也算娇生惯养的姑娘家,突然去到一个山沟沟里一个人口众多的人家做了儿媳妇,不仅仅是角色上突然转换,犁田打靶这些体力劳动活样样也都得跟上,并且没人会拿“实习生”的眼光去看你,干得好才是理所应当的。母亲是个倔强脾气,为了把插秧的本领练好,经常不吃中午饭,一个人在茫茫的水田里顶着骄阳练习。还为了不让旁人看不起,秋收挑稻的时候,专拣和男人们一样的特大号来挑。外婆来时撞见了,就责骂她这心气要不得,把身体弄垮了没人替你负责。
母亲对人,无论敌友,绝不占人便宜,素来坦坦荡荡。我记得小时候,爷爷的腿被开水烫伤了一大片,村里有老人献土方子说,用新榨的菜籽油可以治疗烫伤,越新鲜疗效越好。母亲就跑了大半个村子,终于在东头六婶婶那寻来了半碗晌午才新榨的菜籽油,给爷爷敷了伤口。但后来事实证明,这个偏方是无用的。可母亲不计较有没疗效,只记着欠人家情,后来我们家收了芝麻榨下新油后,首先盛了满满一大碗芝麻油,让我随她前去六婶婶家还油。六婶婶不好意思收,母亲却笑着回答,没记错呢,你当初江湖救急,这是仗义,有没有效果,我们都是感谢的。知道你家今年没种芝麻,这不,才打下还冒着热气呢,炒油干饭那叫一个香呀,叫你们家孩子也尝个鲜吧!
要真说母亲傻吧,显然又是不客观的,面对大是大非的时候她心里又透亮的很。那年因为分田的事,吴二娘与我母亲闹了矛盾。吴二娘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还放话说,这辈子就算母亲喊她祖奶奶都不再与我家来往,母亲自是不吃她这一套,也根本不拿正眼瞧她。后来吴二娘的大闺女要出嫁,那时女孩子出嫁,陪嫁物品里必有手工制作的花鞋垫供男方亲朋哄抢的,一来闹气氛,二来谁家新娘子的花鞋垫手工好,花色式样多,就说明这家新媳妇越心灵手巧,一时间好评如潮,娘家人脸上是极有光的。我母亲原先是学过一点美术的,加之兴趣与天分,村里无人不知晓母亲画花鞋垫,配色,包括鞋底子放花是一把顶好的好手。
吴二娘头一回嫁女,又是个喜出风头的人,自然是不肯失了颜面。可是她又不好意思,也不敢来找母亲帮这个忙。便托了旁人来说情,正巧六婶婶也在,当下就劝母亲就这事拿捏她一把,让她自己亲自来登门谢罪方可。谁知母亲竟一口应允了前来说情的人,并把吴二娘嫁女要用的一百来双鞋垫挑灯夜战用最短的时间赶完了。六婶婶也是争个台阶下罢了,自是没有不与母亲重归修好的道理。村里人便嘻笑母亲这个傻婆娘,愣是把吴二娘这块又泼又硬的大火石给软化了。
外婆最心疼母亲,总是嗔怪母亲没长私心,埋怨她凡事都想着别人,而不考虑自己。外婆的话并不夸张,就说我八岁那年吧,母亲因为忙采谷雨前茶,把要去打米的事给耽搁了,那时因为我们村里没有打米机,每次打米,母亲是要把谷子用箩筐挑到隔壁村里去排队,一来一去需要大半天的时间。那天母亲采茶回来,发现米缸里的米只够我们娘儿俩勉强凑合一顿的了,正合计着饭后必须要去打米了。谁知在饭熟了的时候,来了一个过路的婆婆,说是自己从山里头下来去闺女家串门的,眼下到了饭点实在饿得挪不动脚了,想讨个方便。母亲二话没说,就把自己手中刚盛的一碗热饭递给了那个婆婆,还礼让她进屋坐,并倒了茶水。我因为心疼母亲没饭吃,气得哭着把碗给摔了,母亲便责骂我不懂事,还说人人都会遇着难处,人人都有老去的一天,能帮就帮了,说自己还年轻饿一顿不打紧。我当时自然是听不进去,委屈的梨花带雨地跑去奶奶家伸冤了。
家里来客人,母亲会把所有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人,并且客人若吃少了,罢了她心里还久久不痛快,怪自己做的不好吃。在我与别家孩子打架的时候,她总是先责骂我,常常把我少有的零食分给前来串门的小朋友吃等等,诸类事件在她身上就更是见怪不怪了。
我曾没少明着暗着地怨恨过母亲,可于如今这个物欲横流,人情冷淡的社会里,我蓦然发现,假若我身上尚且还有点能称得上叫优秀品质的东西,则全是长久以来在我母亲那里潜移默化而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