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军

家乡豫南,青山巍巍,流水潺潺。到了农历三月中旬,村头巷尾,人家菜地,河流溪畔,到处都是槐花翩跹。豫南人爱槐花,像爱自己第二只眼,视若掌上明珠。

过了十五,大抵六九左右,溪谷的迎春花在杨柳丛中开花,杨柳在迎春花丛里冒芽。风暖暖的,水静静的,雨水丰满的像产妇乳房流淌的汁液滋润天地万物。门前错落的刺槐树,黑阔的枝桠也冒泡了,鲜嫩而圆润的槐叶由初春的鹅黄到仲春的幽绿到暮春的墨绿,谷雨时节不经意间一瞥,槐树枝头出现了一簇一簇花骨朵。瓜子脸,柳叶眉,我喜欢的类型,也是诗经喜欢的传统类型,这就是葳蕤豆蔻的槐花。

小白点隐匿在层层叠叠日益繁茂葱茏的绿叶间,一阵清风拂过面颊,若有若无的煮香随之而来。一场稀稀疏疏的小雨打在屋檐边窗棂上,雨声也稀稀疏疏的熏香。喝饱乳汁似的雨水的小白点越发茁壮沉实,沉甸甸在细雨绵绵中繁华。一树白白的点缀像每一个晴朗夜空里斑斑点点的星的眨眼,早想温一壶花酒与人对饮。但这个人,在这茫茫人海拥挤的尘世早已找寻不见,像吹散的蒲公英的约定已然在天涯。

日子像流动的一条河,我们不能双脚同时跨进,它消磨了人的情绪也消磨了人间一切生命的漫长的时光诗行。忽如一夜之间的春风吹皱一池绿涛,小白花遽然饱满起来,深长的花穗子垂落。花骨朵已不再含蓄轻盈,取而代之,一束一束的白花或紫花铺天盖地在蓊郁的槐树枝桠里出现。不要风的抚慰,无需雨的陪衬,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在村头巷尾,原野溪谷,人家院落缓缓地浮动,在夜晚清丽的月影里暗香袭人疏影横斜,槐花翩跹成一道烟霞。

邻家女一样修长白嫩的槐花,长得越发丰腴矍铄,打它主意的眼睛便多了起来。蜜蜂,人都在觊觎它丰美的体香。养蜂人似奔波劳碌的陀螺,在槐树下转动,眼睛滴溜溜在槐树叶间飞翔。他还怂恿自家的蜜蜂深入花心,将花粉里荡漾的一滴滴甘露抽走并占为己有。蜂箱里来来回回穿梭着这些采花大盗的繁忙身影,蜜蜂搞得不亦乐乎,却甜美了养蜂人灿烂的微笑。

妈妈说,娃,趁着天不下雨打些槐花给你们这些馋猫改善一下生活吧。我们梭子一样东跑西窜,背着长长的用铁丝绑定的竹竿,哪里灿烂打哪里。槐树下有濡湿的泥土,甚或牛粪,不敢乱打一气。娃娃们拉出了自家的新床单,绕成一个圆圈,欢呼着四处接受漫天飞舞的槐花翩跹。

那一丛丛槐花在空中翩跹起舞,含着春风戏弄着自己的花影。长长的竹竿在饱满的树梢游走,深入它的每一寸肌肤,娃娃的笑声,竹竿的拍打声,槐花的跌落声,还有周围的鸟鸣虫唱,一起喧闹成宁静乡村里最欢快的风景线。槐花落尽,便是娃娃们争抢槐花的时候,然后踏花归家而去。

手巧的妈妈们竞赛自己的厨艺,槐花包子,槐花年糕,槐花菜,脱颖而出并在爷爷的餐桌上荡漾。爷爷一边喝酒,一边细心品尝那一碟一碟的槐花菜,不时啧啧称赞槐花的味道。爷爷一仰脖子,小酒便刺溜一声滑入嗓门之中。饭后,爷爷便送我去邻村上学,坎坷崎岖的乡村阡陌上留下了一阵一阵大大小小的脚印,身后是春风里漫天飞舞的槐花翩跹,似一首童年的诗。

转眼又到了槐花翩跹的季节,养蜂人依旧在树下觊觎,蜜蜂密密麻麻似雨点,老家的娃娃们依旧扛着长长的竹竿打槐花,圆圆的床单里,槐花浅浅的飞落。我仿佛看见了娃娃灿烂的笑靥,能闻到地锅里煮香的味道,能感受到豫南人对槐花情有独钟的爱。而我自己温的那壶槐花酒,还在岁月深处滚烫,散发出那一种翩跹的槐花甜香。只是,饮酒的人早已不在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