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日
紫砂这东西总是充满神奇和悦然的,带着人间的烟火味。
早年的古玩市场有很多做旧的老壶,四爷说,明眼人一眼便可以看穿其中的假,没有主人把玩的痕迹,缺少灵气,还有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无茶的浸染,看不到香茗游走的年轮。我有些惊奇,打心底里佩服四爷的见识。
卖壶人知道遇到了行家,返身取了一把,没有搭手,四爷的眼神就变了。爱壶人的心是相通的,那份怜惜开着灿然的花。
四爷何等的“刁钻”,也不接壶,而是围着壶转了一圈,连声称赞好壶。四爷不看底款,点着头对卖壶人说,别告诉我答案,我猜猜。宜兴毛顺兴大师作品,壶好,主人养得也好,难得。
卖壶人显然彻底地服了,这些年来,这么懂它的人太少见了。同道中人,知音难觅,自然少不了斗茶,这一方茶包含了三山五岳,春夏秋冬,那一刻,他们就是人间的王。
四爷家也有一把,是他的外祖父送给他的,这些年,他用心养着,按他的话说,已经到了老壶生香的地步了。四爷喜爱显摆,他找来两把壶同时泡同样的茶,喝起来一比较,我明白了,老壶的味道确是香醇许多。我不禁感叹,茶器这东西真是神了。
四爷说,紫砂的心低的可见泥土,平常的随处可见,找不到瓷的惊艳,没有玉的高贵,不见软玉浮香,它泥色儒雅、质地朴拙、匠心独运、天地灵紫、生命雅致、内心通灵。《阳羡茗壶系》有云“壶经久用,涤拭日加,自发黯然之光,入手可鉴”。所谓形非一式,圆无一相,变化无穷。唯有那些饱读诗书、深谙世情的人,才可品出紫砂的大器和精神。
这么多晃眼的词,我自然理解不了,但我知道,紫砂是好东西,能用一生护佑和保养让其生命旺盛,沾染人性,吸纳茶韵,很可贵。
我不懂壶,爱壶之心常有,这源于四爷的耳濡目染。
街东头的落魄秀才李喜爱摆茶摊,茅草棚子下面的清凉里是热乎乎的茶,茶叶很粗,属于一块钱一木锨的那种,冲出来的水永远都是黄澄澄的那种,也好看,金黄金黄的,很浓,也解渴,谁走到那,端起一碗,“咕咚咕咚”地哽了,放下钱,抹抹嘴走人。更有熟悉的茶客经常泡在那,茶叶好多了,碧绿的汤和平静的心徜徉在杯子里,那是享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泡茶的壶,虽然都是极其普通的紫砂,年数久了,当然会到了无茶也生香的地步。四爷爱说,这种境界只有那些老茶客们懂,他算一个。
我那时是不相信四爷的鬼话的,只管喝,只管解渴。当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到老壶生香时,我发现,我快变成四爷了。
单位里时常会有几个茶道中人,也讲究,也时常会炫耀在市场上淘到的老壶,都是沁进去几十年,上百年的茶味,一两道白开水怎么会冲淡。别说紫砂,就是父辈们用过的搪瓷缸,内壁上结起的厚厚的茶垢,也足以喝好几遍白开水,茶的余香可以凝结成垢,这算不上什么。
我想起没有文化的母亲和父亲,这两个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乡下人懂得的道理却很多,他培养的子女一个接一个的都走进了高等学府,成了文化人,我在想,他们的一生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但也什么都有,即便是老得走不动路了,他们心里的哲思还是取之不完,用之不尽,这些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生的积累就如这些茶,已经在壶的身上花了很多功夫,能没有茶的香味吗?反正,我是认同的。
千万不要把茶看作是贵族的专利,茶在民间,茶在草里。好的茶在卑微的茶具也依然是上品,哪怕是放在粗瓷碗里,也照样会散发弥香。只是茶有茶的归宿,好的茶具烹茶,味道专一,香味弥坚,软绵之中的甘甜需要品出来,这就是生活。
一个人,一辈子,手捧一个茶壶,茶在壶里、香在心里、暖在胃里,为茶余饭后平添绿意和香味,还愁养不出一把壶。
壶生香,不信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