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
十四岁以前我一直生长在偏僻而封闭的山村学校。那是因为我当教师的父母都有一个不太光鲜的出身。父亲的情况非常明了,因为爷爷奶奶是地主——尽管他们不算是恶霸,而且名声人缘还挺好。至于妈妈,就显得神秘了许多,我们姊妹始终不清楚她的出身为啥不好。好在爸爸多才多艺,又为人谨慎谦逊,是人缘超好的一介谦谦君子。妈妈则生性活泼,爱唱爱跳,心态阳光,是个乐天派。天性的纯良,使她与那些淳朴的乡邻们亲如一家。要不是学习表现都很优异的我在小学二年级因为父母的出身不能加入红小兵而受到伤害,还真没感觉到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显然,我的童年算不上苦难。因为与我的同学们相比,不光穿衣吃饭比他们优越,而且我有许多的书籍可读。母亲酷爱看书,我从小跟着养成爱书的习惯。这样我们有时候可以躲避在足以抵御促狭的虚拟的广大的书籍的世界里,忽略那些偶尔出现的深奥而微妙的政治阴影了。我的妈妈经常在教师大会前被点名唱歌,她总是落落大方地站起来,把辫子悠到脑后去,开唱起来:花篮的花儿香……那音高与糖分堪比郭兰英,赢得阵阵喝彩与掌声。这时,一边玩耍的我们姊妹就觉得特别自豪。
在我的童年及少年时代,生活在色彩斑斓的世界。春天山坡上暖色的油桐花,夏天溪边山岩上的五彩石竹,都是那么令人迷恋与沉醉。这些看上去朴素平常的花儿,却开得细腻而耐人寻味。看着花瓣上那些纤细而从不紊乱的纹理,就像村姑虽然少见世面,却总是把自己的辫子编得滑溜清晰,对自己心仪的东西无比在意和珍惜。而映山红因为她的热烈而奔放的美,漫山遍野地蔚然成无与伦比。她们与历史、与理想、与流血,有了天然地对应与观照,形成了我的成长期由物质而精神的美学解读。
为了这些细腻抑或奔放的自然之美对我的熏陶养育,我得感谢这些小山村,以及小山村里的人。邻家古铜色皮肤不苟言笑的朱队长,他的小尖脚的戴着老花镜绣花的老母亲也是最高权威朱老太太,队长老婆抱着被称为七脚(音zhuo)子的比孙子还小的幺儿子喂奶,儿媳妇牵着比小叔子还大的儿子,还有处于中间阶层的留分头的二、三儿子与短辫子媳妇,尚未婚配的阶梯状的四、五、六光头小子,一大家子分工明确极为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春秋季他们派五、六小子给我们家送新鲜果蔬。夏冬季我妈妈也会给他们提供亲手描绘的时新绣花样子,弟弟会飞快地跑着送去爸爸为他们写的春联。这些构成我早期生活的丰富场景与鲜活的人物形象,自然的草木与自然的人所呈现的众生世相,为未来的艺术创作提供清澈的源泉。
幸运的是,妈妈的同事中虽然也有少数几位极左的,他们没什么才学,仅凭着出身和斗争掌权,而更多的却是多才多艺爱学习有品位的,恰恰他们也有一点出身上的小问题,或者出身好却不论出身的,后者更加令人敬佩——就像当年自己有钱却帮穷人闹革命的吴焕先一样。我时而旁听他们争论字词字义,时而听他们辩论观点,还有畅谈对名著的见解。这些不仅使我受益匪浅,而且令我对他们产生敬佩之心。富有才学与激情的人们,将这个昔日的祠堂改建的学校,变成了传播知识、培育人才的摇篮。时过多年,那两颗巨大的红桂花树以及桂花树下的故事,还时常重现于我的梦境中。
然而,生活的悲剧也在上演,我父母的好朋友,最具才气的吴厚援老师、黄泽奎老师,各自因为肾和肝的疾病,相继英年早逝了。之后我每每忆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在医院看到吴老师浮肿无力的倦容,想起他曾经娴熟的京胡演奏以及恃才的小倨傲;看到病入膏肓却洒脱对待生死的黄老师,回想起他以往不同凡响的谈吐以及挺拔的英姿……这些让刚刚步入成年的我,感受到命运的强大与无情。
他们虽然逝去,却是影响了我的成长,令我崇敬的人们。而我最崇敬的人,则是另一位重要的人物:我姥姥。
第一次见到姥姥,应该是我的小学五年级那年,一个人乘班车到县城找姥姥,这对一个小学毕业生可是个不小的考验。经历曲折的剧情后终于找到了姥姥家,发现她与我以前见到的所有老太太、包括我奶奶,都大不一样。见到姥姥之前我见到的,都是现实中的人,尽管有人也很神秘,很传奇,比喻我奶奶。由于奶奶的善于持家和励志老公,使我爷爷变成了地主,而他的兄弟们依然是贫下中农,因此弟弟跟他们的孙子打架时被称为“地主羔子”。本来这是奶奶一个值得愤恨的殃及子孙的性格和能力,但是看到她老人家颠着小脚永不停歇地在干活,把分给穷人之后剩余的三间房子打理得干干净净,永远都有自种自制的小零食拿出来给我们吃,这时心里的一点小怨恨又烟消云散了,何况她自己顶着“地主婆”的帽子也挺令人怜悯。总之对奶奶,我们充其量可以原谅,但对姥姥,那就不同了。
首先,姥姥不同于上述的所有人,她不像是从现实中走出来的,而是从书中或者银幕中走出来的,更确切地像是从曹雪芹笔下走出的人物,老年版的妙玉。绝世独立的气质对于有的人是不为时间所局、被年轮所限的。有些人即便近在咫尺也会相巨千里,而另一些人尽管素未谋面却能一见如故。一种与年龄与亲缘无关的东西支配了我,我仿佛遇到一本看不懂却又极为有兴趣的书。因此她给了我既陌生又些熟悉,既威严又想亲近的感觉。在她审视的目光下,我失去了所有的优越与自信,而我有些胆怯的内心却又非常希望得到她的认可与喜爱。尽管我敏感地觉察到她在受到隔壁工人阶级的监视,但是她依然那么坦然地看书,那么优雅洁癖地生活着,当喇叭里传来《智取威虎山》的唱段,她依然沉醉地欣赏着。我盯着她眼镜后面深沉的目光,猜想她一尘不染的衣装下,那瘦削挺拔的身体里,一定有一个十分敏感而又非常强大的内心,这个内心既可以感觉到世间冷暖,又能洞悉到历史云烟。
第二年,姥姥被接到我家,租住一家农舍,过上了一段鸟语花香、彩蝶飞舞的田园诗画的惬意生活。后来不知她因为何故回到了城里,也许是政治的原因。不久发生心肌梗死,独自宁静地死去,无论在外地曾经被她送去抗美援朝的姨妈们,还是在乡村专心执教的妈妈和小姨,在农村下放的舅舅,他们都不在身边,她没有打扰和拖累任何人。还是隔壁的工人阶级发现了她已经安详地死去,并无死不瞑目的神情。也许她到死都会注重自己的形象,还有她已经问心无愧地处置了人生所编写的所有难题,给出了正确的答案,所以她拥有了一份坦然。
那天我远远看到被两个轻松小跑着的人,抬在加了布顶棚的蓝格子担架上的姥姥,她的遗体竟然像一片树叶那般菲薄,在有韵律的上下颠簸中,仿佛似有若无。从此,她和她的故事一起被默默安葬在了这一方她曾经喜欢的山水之间。
及至1985年我参加工作之后,才被当地的文史专家杨琼老师告知,姥姥周维静是清朝大学士周祖培的曾孙女。当地谁不知道一门五桂,三臣同朝的周宰相,原来我的姥姥是他的后代!怪不得书卷气息贵族气质挥之不去。由此我开始回忆我的姥姥,以及我对她最初的感知与理性的解读。我也开始探究世代书香的周氏家族以及周祖培这个历史人物。也许,我探究的角度与曹雁雁表妹不同,她的历史小说以正面的视角再现了周祖培作为一位本性忠良文臣在由盛至衰的大清朝局的夹缝中洁身自好的一生。毫无疑义的是,无论雁雁的小说《大清宰相周祖培》有多精彩,也无论周祖培本人有多中正廉洁,改变不了的悲剧是,他绝对是一位继承了儒家传统的能臣,但绝不会是一位某种意义上的名臣。因为不会有人去探究他扶持太后垂帘的根本原因,是为了汉民族,为了汉人的地位,为了汉文化的普及与融合,而不仅仅是为了以他为代表的汉官在朝中的地位。现代的人们只看到太后垂帘是一种倒退,谁又会设想,如果满臣联合辅政,他们只会排斥汉民族,导致历史的另一种倒退。由于慈禧是一位卖国的太后,亡国的太后,而周祖陪是扶持太后垂帘的首辅大臣。太后如此不堪,大臣用人失当。于是周祖陪这位历史人物自然就被史书淡化和边缘化了。
姥姥在浓厚的政治阴影下,独自抚养了6个孩子,培养了他们阳光的品格,并为他们选择了正确的人生道路。她始终是众子女健康成长的精神支柱与绝对权威。也许正因为能够睿智与公道地解读人生,才有了由仁爱与责任撑起的理解包容与博大,任何时候的爱国爱家爱自己。所以她是能够驾驭人生的可敬的强者而绝不是苟且偷生可怜人。姥姥的一生,诠释了这样一种哲理:真正的高贵,成长于苦难与磨难之上,而非在笙歌与夜宴之中。
作者简介:晏子,本名谢春燕,河南商城人。全国三八红旗手,信阳市文联作家,信阳市散文学会副会长,信阳市电影电视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影视编剧、导演、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