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丽红

凌晨时分,外面飘起了小雨。我起身去拉窗帘,一阵轻风冷雨迎面袭来,想不到常年保持较高恒温的南方地区,竟也会在这样初冬的夜,生出几分北方隆冬的寒凉来。街道两旁的灯光愈发泛黄,道路上不见有行人踪影,偶有几片落叶在风雨中漫无目的的飘摇着,看似很迷离,也很轻盈,而我却分明感觉到了某种萧索的重量。

假如岁月是条河流,那么记忆便是这渡河的泛舟。如此宁静地夜,清凉地光阴,任何一丝淡淡流转的回风,都足以将遥想的时光拉得好近又好长。思绪借着绵延的雨水泛舟向远,去了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于寄身在外的游子而言,“故乡”该是多么情深意重的称谓啊,重的让人不敢轻易启齿,因为它总是能让你瞬间跌进怀想的时光,也可以解你半世流离。

也许每个人心中的乡愁都是各自不同的,而我对故乡的眷恋,是近乎宿命般的与生俱来,它甚至具体到母亲曾亲手系在木窗上的那根晾衣杆。也是这样的清风徐徐,在那个雨后的傍晚,阳光匀洒着一片片温软的金黄,空气里流荡着泥土新鲜的芬芳,母亲拿起木盆子里刚洗好的一件湿衣裳,再垫起脚尖,把长满茧子的双手抬得老高,晾衣杆上便出现了谁家闺女的花衫裙,随风飘舞。母亲怔然的望着它,忽然就眯眼痴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眼角的菊花纹又加深了,无意中刺痛了那个倚在石柱子后面,默数云朵的小女孩的心。

窗台上正努力吮吸着雨水的绿萝,依旧不识季节地抽着新芽,我在晶莹剔透的雨滴里,看到了某个雨后的正午时分,黄土青砖的墙隅处,一群孩子正围着一只走失的小黄鸭,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小可爱它究竟是谁家的。石阶上新生的一点点苔痕,清雅而向上,独立却不寂寞,阳光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抖落在绿苔、青石板上,如泉水叮咚,如屋角摇曳的风铃。

邻窗垂在阳台上的两株吊兰花,在冷风冷雨中相互碰击着取暖,我透过它们绿莹莹的身体,看到了那一串串火红的,被母亲系在廊檐下的红辣椒。它们火辣辣的身体在肆虐的寒风中,日复一日的“瑟瑟”作响;它们正朝着南归的北风,以浓郁的乡音,把母亲的呼唤一遍又一遍的传递。母亲说了,鲜活的红辣椒被风干的时候,就是孩子们归家的时候。母爱绵长而孜孜不倦,我等俨然有负,此恨怕是难消!

我不禁想起我那朴实憨厚的父兄,那是北方独有的粗犷豪放的汉子,其他地方是不盛产的。在这样漆黑的深夜,父亲一定又握着崭新的手电筒,扛着铁锹,和哥哥一同迎着凛冽的北风,跋涉在赶往林场的那条蜿蜒的山路上。父亲总是格外地挂心自己亲手栽种的那片白杨树,记得每每秋冬时分的早饭过后,父亲怀揣着纸烟,欹坐在大门槛上,口中不断地吐着烟圈,烟雾在父亲沧桑的颊畔、眉宇之间缭绕着,父亲并不去理会它,而时把目光投向了种满杨树的远山林场处。

我与哥哥蹲坐在父亲膝前,时而嬉耍着吹散父亲鼻、眼,耳畔上的薄雾,时而静悄悄地听父亲给我们讲杨树。父亲说,杨树是位心苦如莲的真汉子,叶子本是它的孩子,历经漫长的悉心抚育,一路把最初的灰色芽孢抚养成喜人的新绿,再一手把朝气蓬勃的葱茏培育成熠熠生辉的金黄,偶有出类拔萃的还长成了酡红的模样。岂料一阵冬风刮过,一树树的叶子,须臾间皆肝脑涂地的,零落成泥碾作尘,纷纷成为滋养大地母亲的一员了。唯剩一株株光秃秃的老杨树独自饱受着严寒的肆虐摧残,然为了来年春天,能再与孩子们相逢,杨树这个坚强的汉子,径自苦苦守候于狂风暴雪之中,整整一个隆冬!

父亲多么像这深情的老杨树,而我则是落叶里的一枚。不,我远不及落叶,它至少懂得如约而至。我却像父亲怀里放飞的一只蒲公英,看似自由,实为身不由己。请原谅我此刻再次狠心的将眼窝深处某种迅疾无声,欲要流淌下来的东西,仰首送了回去。因为我怕它弄湿了我父兄的衣衫,这样北方的深夜,山里该有多冷啊!我也怕它浸湿了那条通往回家的山路,使得我父兄沾满泥土的步伐变得更加沉重。我只好用笔尖作针,拿文字作线,将思念缝在一纸纸素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