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安
(接上期)
迟来的证书
戴华堂是邬冲学堂创办人和教员之一。当时有民谣:
“辛苦一块田,忙死忙活奔一年。
粒粒米粮血汗换,农友呀,
地主都吞占。”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戴华堂从小就痛恨那些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劣绅地主,同情劳苦大众。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为了改变命运,戴家倾其所有供他在黄冈中学读书。他不仅学到了文化知识,也渐渐接受了马列主义思想,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6年夏天,他与吴焕先等在箭厂河四角曹门黄泥塝建立了鄂豫边第一个党小组,与其他党员一起庄严宣誓:“我诚心诚意加入中国共产党,热爱革命,努力工作,遵守党纪,交纳党费,保守秘密,勇敢杀敌,永不叛党”。攻打黄安县城之前,他熬了两天两夜绘制作战地图,并提出成立尖刀班,让其提前进入黄安县城,里应外合,减少牺牲。戴华堂是17名尖刀队员之一。攻打北门的三堂革命红学队员拼命爬梯攻城,由于尖刀班的策应,出敌不意,迅速消灭了敌军,农民武装一拥而入,夺取县衙。由于敌强我弱,21天后,黄安城再次陷入敌手,戴华堂秘密潜回箭厂河地区继续斗争。
令人扼腕的是,戴华堂没有倒在英勇杀敌的前线,却屈死在“自己人”手中。他璀璨闪亮的人生,就像暗夜中一闪即逝的美丽流星。1931年4月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张国焘肆无忌惮地进行着清除异己的“肃反”运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杀害军职干部两名,师职干部八名,团职干部十二名,营连排级共二千六百余人。作为红军队伍中知识分子的戴华堂,自然难逃厄运。空中,落叶飘零,眼前,秋风凝霜。此时,他的儿子刚刚出生两个月。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他连一座坟头都没有留下。铁骨丹心,诠释着无限的坚定与忠贞;凛然壮举,彰显着百折不挠的无穷力量。革命战争年代,像戴华堂这样的无名烈士又有多少?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他们?更多的英烈,甚至连名字都没能留下,成为活着人心中永远难以磨灭的痛楚。一路坎坷,一路悲壮,在烈士身后留下的一个个未亡之人,他们以另一种牺牲,承受着更加漫长的痛苦。解放后,戴华堂的后人为了他的革命烈士身份,整整奔波了三十余年。写不完的信件,找不完的证人,哭不完的泪水,道不尽的真情。1983年,终于由民政部颁发了烈士证书。挥手、转身,已是不尽的沧桑。这不仅仅是一张纸,这是一条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是人们对烈士理所应当的褒扬。
历史无言,精神不朽。忠骨与大别山长伴,英魂与倒水河共舞。站在时空宽阔而深邃的肩膀上眺望:有一种岁月刻骨铭心,有一种激情经久不息,有一种精神穿越历史,永远照亮着未来。
归来的战马
观音桥村是明朝时由江西九江筷子巷迁徙而至的石姓族人。万河归流,前面不远处就是倒水河与源于麻城的长江另外一条支流举水河汇聚地。我的八爷石世国就出生在观音桥一个普通农家。作为邬冲学堂曾经的学员,他不仅学习了文化知识,还自觉接受了革命思想:
“清早起来好凉风,肩驮犁耙进田冲。一脚踩着茅柘刺,怨来怨去打长工。豪绅地主真可恨,压迫贫农个个穷。幸而有了共产党,一心一意救工农。”
相比于英勇就义的先烈,他是最幸运的一个,也是三甲冲倒水河流域最幸运的人之一。八爷与我们这一家是共老太的自家。至今他的故居尚在,与我的旧宅共山墙合屋脊,一排九间,属于徽派建筑的那种,整个建筑背依太平寨来龙岭,座东北向西南,青砖黑瓦,飞檐斗角,很有气势。他15岁参加红二十五军鄂东道委交通队,给郑位三当通讯员。先后任新四军四支队连指导员,解放战争时任团长。
1950年,年仅31岁的八爷任华东军政大学五总队副总队长。后担任军委工程兵、后勤兵副部长,41岁时官至军职,人称没有授衔的将军。据老人讲,1951年他从南京首次回家探亲。骑着一匹枣红马,腰挂短枪,身后带着两位全副武装、骑着白马的警卫员,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了阔别16年的家乡三甲冲倒水河边的观音桥。来看望他的人真多。乡亲们有的送来了鸡蛋,有的送来了糍粑,有的送来了老母鸡,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他一直忙到鸡叫五更。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未合眼的八爷与警卫人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观音桥。未回家时朝思暮想,回乡后只住一日。警卫人员不解其意。跨过倒水河上的石桥,八爷指着倒水河说:“你知道吗,当年扛着大刀长矛梭标,跨过倒水河这座桥,与我一起当红军的自家亲人将近二十人,他们皆战死沙场。如今,只有我一个活着回来,乡亲们要向我要人,我该怎么办呀!”之后,他又来到了曾就读的邬冲学堂,在破旧的平房门前,凝望了很久很久……村里的老人们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当年回来的场景:一进三甲冲倒水河地界,他们便牵马步行,走了近四公里,一直步行到家。三匹马拴在村头的一颗古槐树下,整夜长嘶不已。当年的八爷年轻英俊,一身戎装。时常走到桥头,时而伫立在倒水河边,沉思着,徘徊着……
八爷第二次回家是1978年的秋天。这一次他直奔公社大院,对书记说:“我想看看三甲冲倒水河的后生们。”倒水河畔的12名正在上高中的学生如约而至。八爷一脸慈祥与和蔼。我依稀记得,他让我们站成两排,用满口乡音说道:“小时候,我在邬冲学堂念过书,那时候家穷,加上战乱,安不下心。邬冲学堂走出了毛国兴、戴华堂、程儒香、方保元一大批英雄,你们不能当孬种。现在多好的时代呀,改革开放你们赶上了,要好好读书,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为三甲冲争光,为倒水河添彩。”八爷走着说着,眼眶盈满了泪花。走后第二年,年仅61岁的八爷英年早逝,《人民日报》专门做过报道。现如今,八爷石世国身穿军装、头戴五星军帽的巨幅戎装照片,悬挂在新县烈士陵园正门前和鄂豫皖革命根据地首府展厅内,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友们一起供人瞻仰和铭记。2006年底,我在北京见到他的小儿子石轩。他说道,父亲临终前,依然惦念着生他养他的那片热土——河南省新县箭厂河代畈村三甲冲,那给他带来无穷思恋与欢快的倒水河,更有那启发引导他走上革命道路的邬冲学堂……
记忆是沉重的,也是多情的。人世间,一种生命是用来生存和消耗资源的苟且;而另一种生命,是用来欢快歌唱与熊熊燃烧的激越。三甲冲倒水河畔走出来的一大批英烈,他们英勇就义时年龄仅仅二十多岁。他们走了,生命中那片刻的绚丽与壮美,瞬间熄灭了,因为厚重深沉、辉煌与悲壮而光彩夺目,因为壮怀激烈、豪气冲天,必将永远铭刻在心,彪炳千秋万代。你听,那永远哗哗流淌的倒水河,依然在倾诉,有热泪与痛楚,有温暖与感动,更多的是笑靥与欢畅、奔腾与震撼、憧憬与崇高……
那时那刻,天蓝水阔、树绿草青、鱼跃人欢的山水画顿时呈现在眼前。三甲冲倒水河,我心灵永远的皈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