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安

明清年间,鄂豫皖交界的三甲冲,因有三位举人在京城会试中进士而得名。门前的倒水河,属于长江上游一条小小的支流。它顺着山势,自东北向西南悠然而去,宛延绵长。在倒水河盘桓的山湾里,屈指可数的几个自然村,人们多以宗族姓氏为群落依山而居,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倒水河像一条玉带,流经厚重的沃土,流过沧桑的岁月,将河边的自然村落点缀得错落有致。

那所学堂

至今,三甲冲倒水河的老人还记得这样一首民歌:

“要吃米,把秧栽,要过河,把船摆;穷哥要想得自在,人人拥护苏维埃。”

在邬冲小村庄南头几间低矮古老的平房里,不时传出琅琅书声。这就是三甲冲倒水河最早的学校———邬冲学堂了。

1926年,鄂豫皖早期革命领导人吴焕先回到家乡箭厂河四角曹门宣传马列主义,组织闹革命。与吴焕先同在麻城蚕业学校学习过的三甲冲倒水河一岭之隔的毛国兴热烈响应,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自幼好学上进,幼时读私塾,老师连问他十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老师惊讶万分,曰:“吾执教数载,授徒三百余,唯汝出类拔萃,师之骄也。”要唤醒民众,必先重教化。这年冬天,毛国兴与戴畈的戴华堂、邬冲方保元,创办了三甲冲倒水河畔第一所学校———邬冲学堂,并亲自给学生授课。免交学费,动员贫困群众听课,招收贫民子弟读书,讲授革命道理。短短一年多,培训贫苦群众和学生300余人。

1927年11月,黄麻起义爆发,毛国兴率学生军与敢死队主攻黄安县北门,邬冲学堂学生、后任敢死队小队长的吴战行,第一个把革命的红旗插入黄安城墙。红旗手当然是敌人的靶子。他也是黄麻起义壮烈牺牲的第一人。起义失败,毛国兴落入敌手,残暴的敌人对他用尽了酷刑,在他的脊背上绑一捆香,烧得他一次又一次的昏迷。敌人将他示众,他使出全身之力,高呼“敌人必败,革命必胜”口号,慷慨赴死。邬冲学堂老师方保元,由于告密被捕。敌人用压杠子、睡铁钉摇篮、老虎凳等酷刑,对他进行拷打,他威武不屈,在黄安县城东被杀害。为躲避敌人追杀,其妻让人把最小的儿子偷偷送到光山亲戚家,为方家留下了独苗,然后绑上只有几岁的大儿子,一同跳进水塘自尽。

几多唏嘘,几多感慨。

那日,静静地梦幻般一个人走着。信步走进了邬冲学堂后面那片修长挺拨的竹林,走进儿童时代多次偷偷洗澡游泳的水塘和捉泥鳅摸鱼虾打水仗的倒水河。如今的学堂后山冈上,芳草萋萋,竹木参天,静静的倒水河,宁静地泛着清波,映着蓝天白云,牛羊静静地吃草;河的两边,是一片一片的农田,人们在享受着自己安宁惬意的生活,编织着奔向幸福美好生活的梦想。当年学堂的那几间平房已不复存在,在原址上拔地而起的两层楼房分外耀眼,成为倒水河边一道靓丽的风景,成为人们心中永远的文化符号。走上二楼,心情倏然凝重,默默抚摸走廊洁白的廊柱,看着窗明几净的教室,我又一次泪流满面———这里是如此让我怀想,让我依恋。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我在这里度过了我的小学五年,留住了我的童年与永远的念想,欢乐与抹不去的追忆。抬头仰望天空,我多么期待毛国兴、方保元及邬冲学堂的那些英姿勃发的老师先辈与学生们,此刻也在凝望这块厚土,凝望用青春与生命流连忘返的地方……

血液与热土相融,灵魂被厚重的历史撞击。倒水河旁这座僻静的邬冲小学,安放了我永远的遐思与永远无法宁静的追忆。

乌桕树的记忆

三甲冲倒水河畔的山川风物,自然也有她独特之处。山坡、田间、路头、河边,大大小小的乌桕树,漫山遍野。霜降之后,乌桕树绿装换上红装,像喝酒脸红的汉子。

“暴动暴动,工农打先锋,拿起刀和枪,一同去进攻。暴动暴动,天下归工农,再不当牛马,要做主人翁。一心跟着共产党,革命定成功。”

至今,这首歌谣在三甲冲倒水河畔仍是耳熟能详。1899年,箭厂河乡农民自卫军大队长程儒香便出生在这山青水秀的龙虎之地。他性格豪放大气,胆量过人。在邬冲学堂接受了革命思想,他与他的农友们唱着这首歌、打着响亮喧天的“呵嗬”声参加了黄麻起义。他手持长矛,与敌血战。1928年1月,程儒香不幸被捕,国民党还乡团连续十多天对程儒香使用了各种酷刑。北风怒号,滴水成冰。敌人用四根铁耙齿钉把他钉在墙上,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依旧大声痛斥敌人。残忍的敌人又把他钉在荒郊野外的乌桕树上两天多,1928年农历正月初一被折磨致死。当年,这棵乌桕树就挺立在我曾经就读过的箭厂河高中校园内的印墩高地上,至今这里还有程儒香烈士英勇就义纪念碑。

上高中时那年的清明节,我和同学们依旧团团围绕在纪念碑和乌桕树四周,听老师讲程儒香烈士悲壮的故事。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抚摸着那棵苍劲的乌桕树上4个黑黝黝大洞,心里是那般的恐惧与沉痛。心在滴血,手在颤抖,泪如雨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正当壮年的程儒香,永别了妻儿,永别了年迈的父母,此时一别,家人何依?妻儿何托?或许他的心正痛苦地滴着血。铮铮铁骨,生死何惧。年轻的程儒香,用他的青春和热血,以义无反顾的英雄气概,唱响了一曲慷慨悲歌。血雨腥风中,这条硬汉,用鲜血染红了天边的云霞,以鲜活的生命铸就了坚挺的脊梁。一腔热血,何等豪气!历史的天空将永生不息地飘荡着这颗不屈的魂灵。

如今,大别山早已散去了硝烟,停息了枪声。忘记意味着背叛,失忆残酷的过去,忘掉峥嵘的岁月,除却应有的敬仰,让世人如何体味今日的幸福。当下,我们并不缺少幸福,而是缺少了感受幸福的能力与敏感。

青春换得江山壮,碧血染将天地红。如今,倒水河旁大大小小的乌桕树,经历了岁月的风霜雪雨,经过了寒风冷冻,枫叶般的圆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红,红了又谢,谢了又绿,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一串串如珠之圆的乌桕树颗粒,是那样纯净洁白,玲珑可爱。终于,虬枝苍劲挺拔、无所畏惧的乌桕树送走了黑暗,送走了迷茫,迎来了胜利,迎来了万丈霞光。

铮铮铁骨,铸满荣光;浩气长空,永驻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