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

父亲第一次患病,是在五月。

在厨房给母亲添柴的时候突然发病,我赶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不清醒,在床上说胡话。下午送到县医院抢救,直到第二天凌晨5点多才苏醒。此后的几天,父亲不能翻身,一直躺在病床上。一个月后,父亲才能下床,3个月后,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已经挺好,一个人可以去八里路的集镇上看戏。直到前年冬天,父亲摔了一跤,第二次送进医院,身体才每况愈下,终于到了不能照顾自己的地步。

父亲的一生既寻常又不寻常。作为一个农民,所受的苦是我所不能忍受的。父亲生于抗战时期,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去世了,日本鬼子来了,才几岁的父亲在夜里钻过坟墓逃难。父亲没有上过学,小小年纪,就干活养家。五九年的时候,过“粮食关”,父亲为了活命,夜里去挖红薯。后来去修水库,上面发点粮食,才没有饿死。就这样,父亲终于熬过了那饥荒的年月。后来,父亲为生产队跑运输,拉着架子车,北上郑州,南下武汉。现在,从郑州到家,坐车走高铁,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可是,一个人拉着架子车,靠双脚把这近千里的每一米路都要丈量,来回没有个把月是不行的。

现在,每当我在京广线上坐火车往外看,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前面是毛驴,后面的那个人,车皮带勒在脖子上,双手使劲地把架子车往前拽,汗水不停地滴落在脚下草鞋踩起的尘土里,这个形象,就应该是我的父亲。冬天里,不能拉架子车了,父亲就做些小生意补贴家计。6个孩子,需要他养活,过年了,不能做件新衣,总要给买双袜子吧。于是,父亲进山里扛过毛竹,到临近的金寨县贩卖过香蜡纸炮。

但尽管日子艰难,父亲还是很乐观,遇事看得开。他爱唱戏看戏,在山上一边干重活一边还学唱戏,从对面的山上都能听得见;白天不论多累,只要听说哪儿有唱戏的,十里八里,夜里他都要步行去。

父亲的嗜好是喝酒,生病后,这点嗜好也被迫戒除了。他整天只是坐在那儿,看天看地,看路过的行人。有时我真的以为父亲变痴呆了,可是今年春节,五弟从西安回来看他,看起来痴呆的父亲竟然当着众多儿孙的面哭出声来,他是想长年在外的儿子了。父亲,刚强的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脆弱了?

春天来了,可是父亲却吃不下东西。尽管我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止不住的伤感。年轻时再风光体面,都有老的一天。在父亲快要走完人生路的时候,我还是希望父亲能多活几天,愿春天能留住父亲离去的脚步。

在油菜花落尽的一个早上,还没有起床,接到家里电话,父亲不行了。我往回赶,在看到家后的小山时接到电话,说父亲已经走了。

咫尺之距,生死之别。到家时,我摸摸父亲的脸,还是温的,可是,他已经听不见我的脚步。

父亲,在春天里来到世上,又在春天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