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
生于1932年的诗人痖弦,以一本《痖弦诗集》独步文坛,享誉半世纪,被视为“诗儒”、台湾“新诗二大师宗”之一。
痖弦本名王庆麟,取这个笔名,是由于年少时喜欢二胡喑哑声色之故。1953年,他发表第一首诗,至1965年发表《复活节》后旋即宣布封笔,严格来说,痖弦的创作生涯只有短短的十余年。后来他转身投入编务工作,任职《幼狮文艺》和《联合报副刊》,仍然写作,继续提携后辈,办文学奖,甚至引领了台湾报业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但诗,却早早地戒了。
个中原委,他从未明确交代,只说自甘于另一种形式的淡泊,继续在生活中完成自我的质询探索,陶渊明云“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同为诗人,当年共办《创世纪诗刊》的老友洛夫则在一篇短作中这样写他,“如烟升起/挽歌被泪水浸湿之后/他的弦/是真的痖了”。
音乐性 幽默感
痖弦诗作的一个特点,是其现实色彩与口语化的情调。他自己也说,“在题材上我爱表现小人物的悲苦,和自我的嘲弄,以及使用一些戏剧的观点和短篇小说的技巧”,如何将粗粝的日常,提炼为具有张力的鲜活文字?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大概非《如歌的行板》莫属。
《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电影的第二辑拍摄了痖弦,即以《如歌的行板》命名。该系列电影在香港的发布会上,龙应台调侃说,分明是写于民国五十三年的旧作,却放在今时今日,也依然应景,令人会心一笑。
不断重复的“之必要”,如隐形的休止符,在朗朗上口的节奏感之余,跳跃着营造一幅幅影像蒙太奇,描摹出都市众生百态来:悠闲的、忙碌的、愁苦的、富裕的,接下来,痖弦在最后一节,用最长的一句笔锋一转“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往者不可谏,生活就是这样的矛盾统一体,世界是怎样的呢?——“观音在高高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田里”,善恶处两端,生死各有其哲学,与天地共存,无从抗拒,便为这音韵之美,徒增了某种悲剧性。
这种穿插式的回旋结构,在痖弦的早期作品中俯拾皆是,或许可归因为他深受何其芳影响,从地方民歌中汲取养分。《殡仪馆》中他低吟“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斑鸠》中他呼唤“斑鸠在远方唱着”,可是他又深知,形式是最易磨损的,所以便在破与立中创造出大量变体。如散文诗《盐》的开篇“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结尾则是“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两个人物,饥饿困顿的老村妇与俄国大师级作家,就如同观音与罂粟一样,风马牛不相及地无理链接,却毫不造作,更构成戏剧性的冲突,对比之下,愈发血肉分明。
望家乡 解苦难
台湾学者们研读痖弦,喜欢把他的存在主义精神和外省人身份联系在一起。
痖弦虽未亲身参与到论战之中,但也曾自白“诗人搜集自己的不幸也搜集别人的不幸。诗人可以将古人的不幸重新诠释,将未来的不幸当做预言”,在《深渊》开头,他更直接引用沙特的句子“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他刻划深渊,却没有提供解决之道,只是一如既往的风格,诡谲又朴实,于幽微处狡黠一笑。
又有人以“在离散的文化空间里歌唱”来评价他,这位战争年月背井离乡的河南小兵,辗转台湾,又远走加拿大,乡愁始终是他念兹在兹的主题,“我的故乡一辈子也说不完”,年过八旬的他,近年又重新与人合作口述历史,作《双村记》,记述相差十二里地的南阳县杨庄营和外婆家的平乐村,放风筝、滚铁环、游河塘、捏泥人,是痖弦童年的乐土。他至今仍耿耿于怀,17岁时走得仓促,仅随身携带一本何其芳诗集,连父母照片都没有带出来,朝不保夕,又岂能料及大半生岁月的颠沛流离。
那些记忆细微到,像是《红玉米》中“你们永不懂得那样的红玉米/它挂在那儿的姿态/和它的颜色/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凡尔哈伦也不懂得”,从过去到现在,时空错置的沉痛无人能懂得,唯有沧桑,唯有追念;《G教授》中“而吃菠菜是无用的/云的那边早经证实什么也没有”,云的那边,仍旧是家乡的指涉,时过境迁,人事皆荒芜,旧识所剩无几;还有《战时》,“春季之后/烧夷弹把大街举起犹如一把扇子/在毁坏了的/紫檀木的椅子上/我母亲底硬的微笑不断上升遂成为一种纪念”,母亲“硬的微笑”,淹没在硝烟弥漫的过去里,成为苦难的纪念,也成为绕不开的情意结,既然无从对抗,便唯以吟哦消解。
尾声
痖弦常常说“一日诗人,一世诗人”。人生如朝露,对他来说,诗是世间唯一可对抗时间的东西。而这本修订又修订的《痖弦诗集》,今年终于有简体版在大陆问世,这样隔着岁月的遥望,凝练的一瞥,本身就像是对他的一种呼应,带着常青的光彩,款款深情,是真真切切在时间的消逝中沉淀,酝酿悠远的风味,相见不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