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岗外公家的舅舅多得数不过来,而大舅庆如倒是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

庆如舅仙逝也有二十多年了,他的母亲我的孙大姥娘是旧社会我外曾祖母用两块大洋从别处买来的讨饭女子。说来也奇,孙大姥娘竟然记不得自己的出生年月。孙大姥娘大抵是罗山附近的人,因为饥饿逃荒至此。外曾祖母是庆如舅一家的大恩人,也是大贵人。

庆如舅生的小巧,尖脸。在幼年的我看来,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逢年过节,南头田氏一大家人的门神对子都是出自他手。当时的对子并不流行镶金边,只是火红的纸张上铺陈舒圆的大字。大舅写字的姿势极潇洒,一只手挽袖筒另一只手握毛笔。大舅没上过几天学,竟能写出这般笔力雄厚的对子。年节外公置办油炸面食,叔侄俩的配合天衣无缝。

他家住在我姥爷家屋后,中间只隔了一道矮墙。我常常翻越矮墙直奔他家而去,他家的石榴树正好挨着姥爷家的后屋檐。见我溜进来,大舅故意装作看不见。等我正得意,他蒙着我的眼睛将我举到半空。他一边笑着,一边夸二外甥的淘气。秋天石榴红了,随我便爱吃多少是多少。他家老表老根跟我玩得忒好,常常一起上下学一起回姥姥家吃饭。

庆如大舅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胃病。他家厨房的竹板上少不了一瓶山西白醋,淘气的我常常将它倒出来让满屋子飘着醋味。大舅并不怪我,也只是笑。大舅妈是我姥姥的亲戚,亲上加亲。她人很老实,对大舅的照料也很周到。赶集的时候,大舅总是步伐迟缓,而大舅妈总是将重一些的物品主动担在肩上,只让大舅单行。

田岗是深山村庄,路高难行。尤其是一个叫麻坎的大坡,极其陡峭。这道坡近九十度拐弯,是出入村庄的必经之地。庆如大舅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一边擦汗,一边叹气。人的身体不好,恐怕是最大的不幸了。大舅即使如此,还是倔强地咬牙坚持干庄稼活。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他是一天也不曾耽误。很多次,我看见大舅抽搐着双手抱胸坐在地上哀嚎。那声音就像深夜里从老山传来的狼啸,令人惊悚。家贫如洗自然无力治病了,我很同情他的遭遇。只是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忍受病痛折磨。他也真不易,生之维艰。

在病情稍好的时候,大舅常常和我有说有笑。他为我和一众老表做风筝,教我们踢瓦瓦。他是那样和蔼,宛如亲舅。平日里,大舅说话声音极小。要是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他说的什么。每逢外公家有活动,他仍旧是拖着病躯前来帮衬。勤快人谁都喜欢,外公也喜欢他。他对我外公也是极其尊重,从无半点不敬。他一句一句四佬的喊,礼数周全。

然而,他终究是镜花水月。也或许,天总不予好人长命。在大舅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的胃病转化成胃癌。不久,他便含恨抛下妻子儿女撒手西去了。

庆如大舅今若在,眼见老表老根儿女绕膝家境殷实也该感到欣慰了。(刘同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