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瞒着菊和妻子给丫丫办了护照,买了机票。妻子在外地开会,他不想把丫丫丢到外婆家,他和女儿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菊正陪着领导打高尔夫,明天她将搭乘同一次航班,从北京经首尔飞往斐济。只有在万里之外的小岛上,他们才能像真正的恋人一般。但这一次,多了丫丫。菊会生气吗?她的脾气并不好。丫丫只有三岁,或许尚不具备泄密的能力。菊还从没见过丫丫。她们会彼此喜欢吗?其实这已经丝毫不重要了。

徐涛关了头顶的阅读灯,顿时落入一片黑暗中。

然而,并非所有的乘客都睡了。

在徐涛斜后方,有位年轻的女乘客,正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徐涛的一举一动。她已经这样观察他十几个小时了,从首都机场的候机厅开始。大约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降落了,她却尚未得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这是她的第一次秘密任务,一次求之不得的机会。

她就只剩下48小时了。

758次航班于清晨抵达斐济。

海关黑皮肤的胖男人们穿着褐色的长裙,使用着20世纪80年代的电脑,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不远处,行李传送带则用更古老的声音呻吟着。

徐涛领着丫丫站在传送带边,人流迅速在他和女儿周围蔓延。清晨的阳光洒在丫丫的童花头上,美得让他不忍心去看。

女儿头顶的阳光突然消失了。

随着一连串交替的“对不起”和“excuseme”,有个身材苗条的中国女孩儿,正顽强地穿过人群,胜利抵达丫丫身后那一点点小得可怜的空间。

她戴一副黑框眼镜,穿发白的牛仔裤和起皮的运动鞋,好像暑假出门旅游的大学生。徐涛想起妻子年轻的时候。她远比妻子漂亮。

徐涛把女儿向自己身边拉了拉。那女孩儿顺势站稳脚跟,回头向他微微一笑。她摸摸丫丫的头,弯下身说:“谢谢你给阿姨让地方!小妹妹,要小心哦,阿姨的箱子很大的!”

那是个巨大的老式黑色皮箱,因为塞着过多的东西而过度鼓胀着,看上去简直比她还要重一些。她探身抓住箱子,狠命拉了两下,却力不从心。徐涛帮她把箱子从传送带上拎下来。她说了一声“谢谢”,脸上洋溢着真诚而灿烂的笑容。

“阿姨有好吃的,你要不要?”她从提包里取出一大块巧克力。

“她不要。”徐涛忙拦着。

“没事的,你看还没开封呢!”她冲他眨眨眼。

“不是……她牙齿不好,不能吃太多。”

“那就先拿着吧,好吗?我们等一会儿再吃。”她把巧克力塞进丫丫手里。

徐涛的行李到了。巧克力已经被咬了个缺口。

“小妹妹,阿姨先走啦,拜拜!”

她摸摸丫丫的头,顺便向徐涛莞尔一笑。

“阿姨别走!”丫丫噘起嘴。徐涛抓住女儿的手:“丫丫听话!阿姨有事。”

徐涛目送着“阿姨”走向机场大门。她的牛仔外衣脱掉了,剩下一件白色的T恤衫。她的身体小巧而妩媚。黑边眼镜,没有名牌,没有化妆,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她好像生活在二十年前。他们萍水相逢,几分钟之后就会彼此忘记。

几分钟之后,他们却在机场门口再次相见。徐涛领着女儿茫然地站在路边,“阿姨”则坐在旅行社安排的车里,而徐涛预约的那一辆车坏在半路了。

她摇下窗玻璃向他招手。

原来,他们住在同一家酒店。其实这也不能算巧,因为全北京的斐济自由行都是由同一家旅行社包办的,可供选择的酒店并不多。

她说她是某外企的秘书。老板要来斐济会见客户,她提前一天来作些安排。这就巧了,因为徐涛的老板也是明天来,不过不是来开会的。徐涛当然没告诉她这些。那是他和菊的秘密。她坐在前座,徐涛和女儿坐在后座。他通过后视镜看见她。她的确漂亮,但由于眼镜和发型而打了折扣,不再出众。她涉世未深,偶尔碰到他的目光,还会脸红。

酒店有一大片私人海滩。他们预订的房间都是朝向大海的豪华客房,但分处两座不同的小楼里。这样最好。徐涛不想让她看见菊,更不想让菊看见她。

他们在她门外分手。丫丫拉着她的衣角不肯放,徐涛把女儿硬抱回自己的房间。如果女儿也这么喜欢菊就好了。

下午,他们在沙滩上再次相见。丫丫看腻了他手提电脑里的动画片,闹着要到沙滩上来。丫丫玩沙子,徐涛则躺在躺椅上。和煦的阳光让他很快又有了睡意。在半梦半醒之际,他听见丫丫甜甜地叫阿姨。

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女孩脑后左右跳动的马尾。夕阳西下,海面是金色的。

徐涛起身抱起女儿,高高地举过头顶,有些细沙落进他眼睛里。丫丫尖声喊着:“我飞起来了!爸爸,我飞起来了!”更多沙子落到他头上和脸上,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电话是菊打来的。菊正在机场等待登机。徐涛揉着含沙的眼,告诉菊他把女儿带来了。电话里寂静无声。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幼稚。他硬着头皮试图解释,电话却挂断了。五分钟之后,菊又打过来。她定好了另外一家酒店。在岛的另一侧。过不过来随他的便,但她不想见到他的女儿。

他们在沙滩上一直待到深夜。“阿姨”给丫丫讲仙女的故事,直到丫丫睡着。徐涛把丫丫抱回房间,再回到沙滩上。

“阿姨”身边多了两瓶啤酒。徐涛索性又去买了一打。

他们一言不发,看着星光下的大海。她突然唱起歌来,歌词是英文的。徐涛听不懂,但旋律非常柔美。他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它们随着歌声闪烁。

他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直到徐涛把啤酒都喝光。他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只告诉她,他的老板明天要见他,可他不能丢下丫丫不管。他没解释为何不能带着丫丫去见老板。

女孩流露出为难的表情。她说她明天也要工作,不然也许可以帮忙。徐涛原本没打算求她帮忙,所以也没在意她的话。可第二天一早,他却被门铃声吵醒。女孩微笑着站在门外:“公司的会议推迟了一天。是老天要帮你的忙,不是我。”

一个小时之后,徐涛在岛的另一侧见到菊。出乎他的意料,菊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菊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你怎么没把女儿带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徐涛和菊乘坐出租车回到酒店。菊留在车里。徐涛在沙滩上见到丫丫和“阿姨”。他们回到她的房间,取走他的手提电脑。那里有丫丫爱看的动画片,不过今天没用上,因为她们一直在沙滩上搭城堡。

徐涛退了房,骗丫丫说阿姨一会儿就来。

在出租车上,丫丫再次提起阿姨。菊再次问这“阿姨”是谁。他已经向菊解释过的。徐涛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努力回忆曾经跟“阿姨”说过些什么。他确信他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内心也随即平静下来。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都没问过她的名字,她也没问过他的。

徐涛却不知道,此时此刻,那位可爱的“阿姨”正在斐济机场办理登机手续。她的黑框眼镜不见了,换作chanel的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牛仔裤和运动鞋也不见了,换作套装和高跟鞋,都是今夏欧洲最新的款式。她略施脂粉,使原本白细的皮肤更加光嫩。她出示的是美国护照,她从骨子里透着洋气。她走出酒店时,没人认出她就是昨天早晨入住的那个土里土气的中国女孩。她并没办理退房手续。即便有人打电话到酒店,接线员也只会说:那位小姐不在房间里。谁也不知道,那位小姐已经提前离开斐济。尽管按照原来的计划,她还有一天的时间。

她获得的信息并不多,但至关重要:徐处长来斐济和某人会面。他说那是他的老板,晚一天到达斐济。他不能带着女儿去赴约,但后来改变了主意。她昨晚就已经把这些信息通过她的黑莓手机发回北京。她的同事此刻正在排查检索,目标就是昨天从北京飞往斐济的所有乘客。

除了这些信息,她还有一样更有价值的东西:徐处长手提电脑的硬盘。在他离开酒店的短短两个小时里,她用随身携带的特殊设备,快速复制了一个内容完全相同的硬盘。她取出手提电脑的硬盘,装进复制品。除了专业电脑技术员,没人能看出硬盘是更换过的。她的动作熟练而且麻利,这一切都是在搭建城堡的间歇进行的。她回到北京之后,徐处长的硬盘将被火速送往香港,并在专业硬盘分析室里进行分析,把那些没删的或已经删除的文档、信件、网页,甚至网络聊天对话都找出来--电脑从来都不是一种值得信赖的工具。

她把硬盘用牛仔裤裹着,放在那只老式的黑箱子里。黑箱子外面又套了一个绿色的套子,因此显得更加沉重。航空公司办理机票的黑小伙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微笑着拒绝,自己把箱子搬到行李托运柜台上去了。

当飞机离开跑道的瞬间,黑莓手机在她精致的hermes皮包中震动了两下。皮包里还有另一只手机,那是她的私人电话,起飞前就关机了。但黑莓不同,它只能沉默,不能关机。

起飞十分钟之后,她拿着她的小皮包走进厕所,锁好门,取出黑莓手机,敲进密码。邮件是steve发来的,她的老板。内容就只有一句:“yan,greatjob!(燕,干得好!)”

她微微一笑。steve英俊而威严。他对工作的苛刻要求,在gre是出了名的。她加入gre不足两个月,以前从未有过任何调查经验。谈到商业调查,她还只是个刚入门的新手。

gre,globalriskexpertslnc.,全球风险管理专家有限公司,世界知名的商业调查公司。它的缩写和美国研究生资格考试相同。那场考试曾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将近十年之后,gre公司却给她带来新的希望。

她将成为一名出色的调查师,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3

“yan!”

一个男人的叫声,紧贴在燕子颈后,短促而诡秘。

燕子正拉着箱子从机场大厅的洗手间里走出来。她打算直接去公司,所以换掉了一身高档洋装。hermes的皮包同样不能在公司出现。

燕子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猛一回头,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看着她。他的额头和腮帮子上都有些汗意,微微打卷儿的头发上泛着油光。

“老方?你怎么在这儿?”

老方是gre公司的高级调查师,北京最早的员工之一。以他的穿着和举止,没人当他是外企白领,国企领导的司机也许更贴切些。老方嘻嘻笑着说:

“您是大功臣,当然得有人来接您了!”

燕子心中暗暗吃惊。老板steve曾经说过,斐济的行动须严格保密,家人和同事一概不能透露。可老方却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可不是公司骨干,平时就只做些跑腿的杂活。

“老板说你首战大捷,一准儿累坏了,得让你赶快回家去歇着。老板给你发了邮件,你查查看?”老方好像看出了燕子的心事似的,笑里带着文章,看上去有些猥琐。燕子避开他的目光,心中微微反感:为何不光明正大地等在海关出口,却鬼鬼祟祟地藏在厕所门口?

燕子掏出黑莓手机。果然有封新的邮件。steve用英语写道:“把硬盘交给方,回家休息。”

是体贴,还是为了硬盘?

燕子索性不去多想。休息就休息,反正斐济的任务她已完成了。即便是高级调查师,也难得孤身一人去国外执行任务,而她还仅仅是个初级调查师。她的机遇已属求之不得,没什么好抱怨的。更何况steve的心思远非她所能猜到的。她有她自己的目标,继续努力就是了。只不过,若早知不必去公司,她就不用在机场的卫生间里换衣服了。

既然已经换了衣服,索性顺便去看看父母。燕子的父亲也不喜欢看她穿华丽的衣服,他常说:“你能不能自食其力?”

.4

燕子的父母,仍住在燕子出生的老楼里。老楼靠着铁路。奥运会前重新粉刷了外墙,使它变成浓妆艳抹的老太太。燕子家的阳台上,曾经有个燕子窝。燕子生在四月,因此得到“春燕”这极其普通的名字。

燕子把宝马小跑车停在小区门外。那车也是父亲不爱看见的:“开宝马?你有钱?钱是你自己赚的吗?”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报纸,燕子溜进自己的房间。九年来,这房间始终空着。天色暗了,燕子没开灯。楼下有火车经过,灯光流过房间,墙壁上跳出两个耀眼的亮点儿。那是两枚按钉,曾经按住一张美国地图。地图九年前就扯掉了,按钉却一直都在。

地图是大学毕业时,同班的一个男生送给燕子的。那年她二十二岁。她做了眼科医生,那男生去了纽约。他临走的前晚喝醉了,当着许多同学和朋友的面,流着眼泪跟燕子说:“你嫁给我吧!”

燕子每天要看五十个病人,下班后还要骑四十分钟车去新东方学英语。她把工作头一个月的全部工资,用来买了微型录音机,剩下几个月的工资,买了各种英语书和磁带。她的英语原本很差,花了两年的功夫才勉强把托福和gre考过关。她得到了几所不知名的学校发来的录取通知书,却没有任何形式的奖学金。她犹豫了整整一周,最后还是下决心去美国大使馆碰碰运气。她已经两年没见到他了。

去签证的前一天晚上燕子彻夜未眠。见到签证官的时候,她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签证官面无表情地示意她离开,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过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竟然拿到了签证。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但如同电视剧里的爱情故事,在燕子得到签证后的第二天,那男生改变了主意。他在越洋电话里告诉燕子,他们都还年轻,也许不该急着考虑个人问题。

燕子在铁路边一直坐到黎明。

一周之后,燕子用父亲借来的五千块钱,买了两只大号的帆布箱子和一张去美国的单程机票。她把英汉词典放进箱子里,把其他英语书和磁带都卖给收废品的,把卧室墙壁上的美国地图撕了,把一头长发剪短了,烫成许多零乱的卷儿。前来送行的朋友们都恭喜她要和男友团聚了,母亲小声嘱咐她不要过早住在一起。她一声不响地微笑,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不是纽约而是芝加哥。她的内衣口袋里有两百美金,那是她的全部家当。

九年之后,燕子回到北京。她住在朝阳公园边三百平米的复式公寓里,开着蓝色的宝马小跑车,拎着价值十几万的皮包。她在网上刊登了简历,申请了几个月薪数千元的工作。

一周之后,燕子接到猎头公司的电话。猎头说,有一家叫做gre的外企咨询公司,globalriskexpertslnc.是全球顶尖的投资风险管理公司。这家公司想面试你。

面试定在国贸一座楼的星巴克咖啡厅。那时还只是初秋。

如今这些年,星巴克好像流行性感冒,写字楼近了也要相互传染,遍地都是。燕子刚回到北京不久,为了找到正确的星巴克,颇费了些周折。燕子气喘吁吁地推开玻璃门,一眼看见咖啡桌后衣冠楚楚的男人。星巴克人流如织,那男人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疑问,就像他们已经认识多年了。

他的五官、鬓角、下巴,还有西服、领带、袖扣,无不显得完美无瑕。他却好似一座冰雕,精致至极,冰冷至极。燕子背后不禁一阵寒意。

“我该叫您谭太太,还是谢小姐?”他的英语很地道。

“谢小姐。”

“谢小姐,您知道gre是做什么的?”

“咨询。”

“咨询什么?”他眼中有道炯炯的光,使燕子略微乱了方寸。她确实浏览过那公司的网页,却并不太理解里面的内容。毕竟,她的经历和金融投资没有过交集。燕子硬着头皮回答:

“有关投资方面的……投资风险……”

“我们的产品是什么?”他毫不留情地打断燕子。

“咨询服务?信息?”

他紧盯着燕子,面无表情。燕子突然有了一走了之的冲动。

“我们的产品,是秘密。”他的男低音,悄然而坚决地穿透咖啡馆的嘈杂,“值钱的秘密。”

燕子的双颊被他的目光灼得发烧,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她忘记了她正在参加一场面试。

他对她的窘迫全然无动于衷。他问:“你做过调查吗?”

燕子摇头。

“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他的动作突如其来,虽然在她预料之中,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茫然地也把手伸出去。再次出乎她的预料,他的手很软,手心滚烫。

“谭太太,您的包很漂亮。”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出星巴克去。

燕子在原地愣了几秒。

她手中的hermes皮包价值两万美金,她所应聘的工作月薪只有五千人民币,她却尚不能胜任。她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他不仅冷漠,而且刻薄,尽管是她不自量力在先。她突然有些委屈,好像受了欺负,却又无处申辩。

然而两天之后,燕子却接到猎头的电话。猎头能说会道,若在旧时,或许能成为出色的媒婆:“不错啊!gre那几个总监一向很挑剔的,这一拨都面试了二十多个了,你是最没经验的一个,居然就选中你了!这回是哪个总监面试的?初级调查师的职位虽然不高,但不管做什么,总要从头学起。不过我可跟他们说了,你是博士,而且还有美国护照。不能按着国内的本科大学毕业生开工资吧?gre答应给你每月六千,比别的初级调查师高不少了!这是破格的待遇呢。”

猎头却并不知道,面试燕子的,并非总监,而是gre北京办公室年轻有为的大老板,steve。

燕子接受了offer,把hermes扔进壁柜里。面试时的窘迫她深记在心。她不是花瓶,她能自食其力。

母亲在厨房里招呼着吃饭。客厅里的日光灯有点刺眼。黑莓手机突然在燕子的牛仔裤里震动了两下。

steve用英语写道:“明早八点,请务必赶到公司!”

gre的法定上班时间是九点。除了个别赶任务的,大部分员工都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到达。steve让燕子在大多数人之前到达公司,难道又有更加秘密的任务?

下午在机场小小的怅然,此时一扫而光。steve总是出人意料的。这一点燕子早有体会。

.5

“您好。gre……对不起,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去了……对不起,我是说,我不能告诉您他在不在公司……对不起,我不能告诉您他的手机……是的,这是公司规定,对不起!”

老方经过公司前台的时候,格外苗条的秘书小姐linda,正在用比细腰还细的声音,温柔地拒绝电话那端的一切要求。

linda的表情很专注,没时间留意老方。反正公司有两道门。外面一道要用员工卡,里面一道要按指纹。gre的电脑系统已经录入老方进门的时间,精确到秒,所以本来就无需linda的关注。当然如果是一位总监,或者副总监,甚至是有提级希望的高级调查师,linda也会流露出奔放的笑容。老方虽是高级调查师,却只有下岗的趋势。linda洁白的牙齿,犯不着向老方龇出来。

老方不懂英语也不会打字,不会用那些花里胡哨的电脑软件和数据库。若是让他写一份报告,别人还得花时间翻译。

gre每个人的时间都以美元明码标价。总监每小时三百,副总监二百,高级调查师一百五,中级调查师一百,初级五十。项目组里有了老方,每小时就要花掉一百五十美元的预算。其他高级调查师除了领导中、初级调查师们做调查,还须撰写英文报告。而老方却只能用中文写备忘录,翻译还需额外的预算,初级调查师们也不屑听他使唤。当今初级调查师也需大学本科加专业英语八级。不会英语的外企白领,方圆几十公里都已灭绝。没有哪个项目经理愿意使用老方。

但老方也算gre北京办公室的元老。十年前,gre北京一共只有四名员工。老方是中级调查师,职位在全公司排第二。那时电脑里什么也查不到,所有的项目都由老方出马。老方早年干过刑警,实地调查轻车熟路。gre初到北京,老方是公司的栋梁,能不能写英文报告毫不重要。反正他手下有个刚毕业的初级调查师,除了英语什么都不会。老方常说:steve,把这封邮件翻译一下。

当年的初级调查师却小看不得。十年天天加班,不结婚也不谈恋爱,甚至没人听说他和哪个女孩约会过。他是gre里修行的“道士”。

十年之后,道士修炼成仙,领导五个调查团队,一百多名员工。每个团队配备一名总监、两名副总监、四名高级调查师、六名中级调查师和八名初级调查师。每个团队同时执行八到十个项目。每个项目三万至十万美元的预算。gre搬入国贸一座,扩大四十倍,升高二十层。员工的派头也都对得起北京最贵的写字楼。老方除外。

steve自不必说。他的头衔是执行董事(md),gre北京负责人。他就算化成一团空气,仍要飘在所有人头顶上。大家虽直呼他steve,心里却当他是齐天大圣。“如来”在纽约,天高皇帝远,齐天大圣在gre中国掌握至高权力。steve平时只接见总监和副总监,和调查师们难得有话可说。

几位总监大都来自其他知名公司。普华,德勤,摩根斯丹利,说出来个个吓死人。他们每天四处开会,领导团队为辅,发掘客户为主。steve年轻有为,总监已难有继续上升的空间。

副总监多由高级调查师提拔而成。媳妇终于熬成婆,正因有个“副”字,更要显出权威。做项目经理之余,他们梦想拥有自己的客户。总监个个眼睛雪亮,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潜在客户。漏网之鱼寥寥无几,大部分副总监一辈子转正无望。

高级调查师背景各异。记者,律师,经济师,会计师,五花八门,但绝无三十岁以下的,这是gre不成文的规定。作为具体项目的核心执行人,他们管理初中级调查师的工作,外出进行实地调查,并撰写报告草稿。实地调查不能戴礼帽叼烟斗,福尔摩斯的派头只能留给小调查师们。高级调查师们热切盼望“项目经理”的头衔,那是提升副总监的敲门砖。

中级调查师大都已在gre工作了三五年,每天面对电脑,搜索网络和写备忘录。网络数据库五花八门。本地的,香港的,欧美的;司法的,工商的,环保的,当然也有百度和google。就在无穷无尽的搜索之余,中级调查师们期待着偶尔做一两次实地调查,尽管只是给高级调查师提包拉门。实地调查经验是高级调查师的资本。

初级调查师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也是gre的下等公民。他们每天置身于文件的海洋,做着最低级的文字处理工作。工商档案,户籍记录,媒体报道,都须由他们整理翻译。他们穿最便宜的西装,吃员工食堂12元一份的自助午餐。他们嫉妒中级调查师,崇拜高级调查师,再高的则因遥不可及而暂不考虑。他们也有派头,但走出公司后方可显露。同学聚会中,他们是被羡慕的焦点。国贸顶层,外企咨询,神秘的工作。初始工资虽不算高,但每年有百分之几十的增长。当然也有不涨的,那就离走人不远了。

老方是个例外。十年之中,他只升过一次职,加过一次薪,那是在九年前。如今月薪还不及中级调查师。奖金更是分文没有,因为“有效工时”不足。有效工时是gre调查师的命根子。

每周五下午,调查师们都需填写一份工作报告,汇报这周做了哪个项目,具体完成了哪些事情,每件事情花了多少时间。工作报告由项目经理(也就是副总监们)一一审核。如果工效不高或有差错,又或者项目本身预算有限,报告所填的工作时间就会被压缩。经副总监们审核过的工作时间,称作有效工时,被输入gre的电脑统计系统。该系统将每位调查师全年有效工时的总数,减去一个基数,乘以该员工每小时的标价,再乘以一个百分比,得出年终奖的数额。

百分比人人不同,是gre人力资源部的秘密,基数却是公开的。高级调查师每年一千个小时,中级一千二,初级一千五。高级调查师若要拿到年终奖,每年需得到超过一千小时的有效工时。平均每周二十小时。

gre近年来业务蒸蒸日上。大小调查师们常年加班,平均每天工作十小时。即便有效工时常被项目经理克扣,每周至少也能拿到三四十。如此算来,年底奖金少则一两万,多则十几万,数目可观。只有老方分文皆无,但能不被解雇,他已算得到特殊优待。

按gre的规定,连续两年不达基数就要走人。老方已连续五年达不到基数,而且一年不如一年。2009年全年不足一百小时,早已打破gre全球的最低纪录,没有哪个项目经理愿意用他。

老方因此成为大老板steve的“御用调查师”。除了老方,steve还有两名“御用”。一个中级,一个初级,三位“御用”独立于gre庞大的调查师阵容之外。steve难得直接管理项目,御用的初、中级调查师,尚可帮超负荷的项目组打杂,获取足够的有效工时,老方就只有做steve的司机和跟班。但steve神出鬼没,难得需要司机和跟班。steve并非心慈手软的人,虽说是多年的同事,知根知底,照steve的本事和狠劲,十个老方想开也就开了。

所以就算刚入职不久的小调查师也猜得出,老方心里不踏实。以他的年纪,就算去当保安,也未必有人愿意要。因此即便是让他当司机,他也毕恭毕敬。哪怕是去机场给初级调查师提行李,而且那位初级调查师和老方一样,也属steve御用,gre的边缘人。边缘人往往分为两类。一类毫无希望,一类前途无量。燕子属于后者。老方的嗅觉从不出错。她的气质不是北京大街上随意能见的。当然,气质未必代表能力。但steve还是破格派她单枪匹马地飞往斐济,去拆别人的电脑硬盘。难道这一次steve动了心?

steve毕竟不是神仙。

老方手捧公文包,走过明亮的办公大厅。大厅里坐满了人,男女参半,表情严肃,肌肉紧张,手臂和键盘难分难离。他们眼睛紧盯着屏幕,脑子里想着有效工时。谁也没留意,老方脸上正堆满笑意。

.6

差两分七点。走廊里灯光昏暗,寂静无声。

燕子拿着一杯热拿铁走出电梯,大理石的地面坚硬而光洁。

国贸一座28层,有一家投资银行,一家律师事务所,和一家保险公司。三家公司都很气派,拥有醒目的前台、背景墙和上百名员工,却没多少人知道,28层还有另一家公司。gre的小玻璃门,远离电梯,藏在楼道拐角处。gre的前厅,恐怕只能容下一个小型的前台和身材纤细的linda。

燕子走进公司时,linda还没来上班。前厅里漆黑一片。整座大厦仿佛还在睡梦里。

燕子把右手食指轻轻放在指纹识别器上。磨砂玻璃门的门锁“啪”地弹开。燕子又是第一个。gre的中央电脑系统已记录在案:

yanxie,entrance,grebeijingoffice,6∶59am,november15,2010.

这位资历最短的初级调查师,本月第十次提前两小时来到公司。

早上7点到公司,晚上10点离开。这对燕子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无需上闹钟。燕子常常在黎明前醒过来,想起尚未完成的工作。其实都是最简单枯燥的工作。gre的初级调查师好像打印机,燕子则是最廉价的一台。指令来自其他“打印机”,他们比她略微资深些。中级调查师以上的诸位,根本不当燕子存在。

燕子是耐用的打印机,不需维修也不必更换墨盒。gre最底层的生存法则:坚持到下一台“打印机”加入。燕子的理想远过于此。踏着星月上下班,每天比别人多干几小时,工作枯燥无味,工作成果没有哪位领导看得见,可燕子在所不辞。她的座位就在steve办公室门外,那扇门永远关着。她没见过steve几回。偶尔见了,他也不和她打招呼,就像他根本不记得,她曾是星巴克里手拿hermes的慌张小女人。

燕子并不着急。她把耳机和喜欢的cd都带到公司,好让加班不再漫长。她还买了本《英汉商业大字典》,压在办公桌上。她相信只要努力和耐心,机会就一定能来。机会果然就来了,比她想象的还早。

四周前的某个夜晚,steve突然推门走出来,面向办公大厅:“该死的电脑!我写了一天的报告突然丢了,你们谁能帮我找回来?”

晚上八点。大厅里一共还剩五个人。

五个人纷纷去尝试帮忙,燕子自然是最后一个,steve的耐性已快到尽头。燕子在读博的时候选修过一些电脑课程,同样的问题她以前也遇到过,而且燕子有个良好的习惯:一切有价值的信息和技术,她都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三十岁以后,记忆力是不可靠的。

两分钟之后,steve的报告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那天晚上steve十点半离开办公室。当时办公大厅里只剩燕子一人。steve说:“今晚又加班?”一个“又”字,证明领导的眼睛其实是雪亮的。

第二天,燕子成为steve的“御用”初级调查师。

一周之后。steve把燕子叫进办公室:“电脑法政技术,你感兴趣吗?”

电脑法政,就是运用电脑技术,从嫌疑人的电脑里搜索能在法庭上使用的证据。具体程序,是将嫌疑人电脑的硬盘,用专门设备进行复制后,将原硬盘取出封存。然后将复制品加以分析,搜索相关线索或证据。如属于秘密调查,则须在硬盘复制后,将复制品装回嫌疑人电脑中。电脑硬盘虽已被调包,但程序和数据保持不变。除非是专业技术人员,嫌疑人一般难以察觉电脑被做过手脚。

steve交给燕子一本厚厚的英文说明书、一个电脑硬盘和一套复制硬盘的设备:“一周之内,请将你电脑的硬盘复制好,把原硬盘替换出来,交给我。”

电脑法政是调查的前沿技术。在gre只有少数中、高级调查师掌握。燕子一共用了两天时间。两天没日没夜的钻研后,燕子把硬盘放在steve办公桌上。除了买hermes的皮包,她也还能做些别的。

一周之后,steve再次把燕子叫进办公室。他拿出一只黑莓手机和一份旅行社的行程单:“你喜欢旅行吗?”

只身到国外去执行任务,是高级调查师才能完成的工作。黑莓手机更是资深调查师和领导们的配备。

“这是有风险的。只能成功,不能失败。”steve严肃而冷漠,“你要没信心,就不要去。”

燕子毫不犹豫地点头。

斐济的任务顺利完成了。steve又发来邮件:“明早八点,请务必赶到公司!”

燕子推开磨砂玻璃门。那后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里没有灯光,漆黑如一条无底的隧道。走廊两侧有许多门。有一扇通往会议室,能容纳五十人。其他都是总监和副总监们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多年前燕子工作过的医院里也有一条阴暗的走廊,通往医院里最阴森的房间。当年她常因为要强,独自在夜里从那走廊走过。听着自己的脚步,两腿打颤,后背发凉。那时她还是个孩子。

gre的走廊铺着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反而更显阴森。

走廊的劲头豁然开朗,是宽阔的办公大厅。黑暗略微淡了些。百叶窗帘的缝隙中透入细微的光。一座巨大的洞穴。电脑上的发光二极管,仿佛趴在石壁上的萤火虫。洞穴的中央,是一片密集的桌椅,由隔板分割成许多方块。燕子小心翼翼,绕过这片桌椅的丛林,来到洞穴的底部,隐约看见两扇门。

左边的一扇通往电话室。那间房间的总面积不亚于会议室,格局则好像以前的电报局。整座房间被分割成许多小隔间,间间隔音,配备ip电话和耳机。号码是屏蔽的,专门用来打匿名电话。

右边的一扇门里,就是steve的办公室。

steve门外有三张桌子,属于三位“御用”调查师。燕子的座位就在其中。三张桌子和那片密集的桌椅隔着一块空地。在一片黑暗中,仿佛宝岛和大陆,遥遥相望。

燕子扭亮了灯。身后却突然“呼啦”一声。

燕子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滚烫的拿铁溢到手上。燕子忍住没吭声。

有个人正懒洋洋地坐起来,桌子上的纸笔纷纷落地。她二十六七岁,胖胖的圆脸,头顶上方是喷泉似的长发,一根根木讷地立着。

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几点了?天亮了吗?”

“tina?你昨晚没回家?”

tina是燕子的同事,大老板steve的“御用”中级调查师,与燕子和老方构成gre的“边缘人团队”。tina工作努力,但并不出色。加班并非提升的唯一条件,但tina酷爱侦探小说,铁了心留在gre。连干了五年初级调查师,五位总监的团队依次转了一圈,最终沦为steve的御用初级调查师。直到燕子也成为御用初级调查师,tina终于升成了中级。tina视燕子为幸运星,对燕子格外关照,两人倒成了要好的同事。

“唉!是啊,加班呢!”tina竭尽全力地伸懒腰,仿佛要把座椅改造成折叠床:“steve给了一个活儿,让做机场排查,查得我快要吐血了!一共五十多位呢!幸亏查的是去斐济的,要是去香港或者美国的,我还不得累死!”

燕子猜测,steve让tina找的人,该是那位打算和财务处处长见面的“老板”。tina要是听说她的斐济之行,恐怕要高声尖叫。tina做梦都企盼着能做实地调查,哪怕不出北京的活儿,也会叫她垂涎。其实燕子知道自己还是新手,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机场排查是什么?”

“就是查从机场离境的人都有谁,有没有目标人呗!”

“机场能把名单给别人吗?”

“别人不能,咱能啊。”tina得意地晃晃脑袋,“咱有‘渠道’啊!”

所谓“渠道”,就是一些神通广大的小公司,出售工商局的档案,税务局的报表,还有公安局的户籍资料。这些小公司的老板,有的以前是警察、律师或者法官,也有工商或税务的工作人员。

“有渠道,还需要加班?”

“嘿!光拿名单就完事儿了?你知道名单上那些人都是谁?就给你名字和身份证号,你知道他在哪儿上班,家里几口人?你以为很容易呢?再说又不是一个两个。”tina翻着白眼,好像在偷看房梁上是不是藏着金子。

有了名字加身份证就能查到户籍,有了户籍自然能知道家里几口人;户籍记录上都有照片,长什么样子一看就知道。而且大部分户籍上都有工作单位,只不过未必准确和实时。这些燕子都清楚。不过要想了解确切的从业历史和工作状况,仅靠户籍是不够的,还须进行更烦琐的调查和核实。那样就算有三个tina,两天也做不完。

“查出来了没有?”

“这我哪儿知道啊!”tina吐吐舌头,“老板才不说要找的是谁呢!就让我把五十多人每人的情况都写好发给他,要不然也不用这么费劲--哎,对了,不说倒差点儿忘了,报告还没发给他呢!得赶快发,不然夜都白熬了!”

tina向着电脑键盘扑过去。两个黑色文件夹应声落地。她办公桌上是一片无规则的纸山,电脑键盘挣扎着从山下露出一小块,又被一双胖手按了回去。tina狠敲了几下电脑,突然又抬头对燕子说:“对了,老规矩哈!”

燕子会心一笑。gre的规定:和工作相关的事情,连亲妈也不能告诉。同事的级别比亲妈高一些,工作毕竟需要团队精神。但即便如此,除非工作需要,同事间原则上一般不讨论项目。

“其实,就是别提斐济。”

tina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是大老板steve直接派的工作。在gre中国,steve就是上帝。对于一个普通调查师而言,能跟steve说句话,起码激动大半天。

“yan,请进来一下。”

极具穿透力的男低音,突然在燕子背后响起。

燕子慌忙转身。拿铁再次溢到手上。好在已经不如刚才那么烫了。

steve正站在办公室门口,从发稍到鞋尖,完美无瑕。一座精致的会说话的蜡像。来无影,去无踪。他何时来的?又或者他原本就在办公室里?

燕子跟着steve走进办公室,带上门。

steve的背影更加完美。西服笔挺,与身体之间没任何多余的缝隙。燕子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你很冷吗?”

steve背对着她问。燕子摇摇头,没吭声。他一定有办法能看到。

steve突然转过身来,手中变魔术般的多了两张a4纸:“这是你的新任务。”

.7

燕子捧着两张a4纸,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这就是传说中的项目清单,有steve的亲笔签字。燕子对其早有耳闻,可绝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

在每个项目开始之前,都会有这样一份项目清单,由steve亲笔签署,交与项目经理保管。当项目结束后,再由项目经理签字,交还steve。清单里不但包含项目经理、团队成员和预算,还包含最秘密的部分:客户和调查对象。gre的客户都是严格保密的。即便是高级调查师,也难得知道自己的调查到底是给谁做的。按照tina的形容,项目清单就好像先皇的密诏,须锁在古画后面的暗格里。此时它却在燕子手中。

项目清单的主体使用了英文。第一页的内容是这样的:

项目名称:dinner(晚餐)

客户:英国古威投资银行公司

目标:怡乐集团(香港)有限公司/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

项目开始/结束:2010年11月15日/2010年12月8日

项目类型:背景尽职调查

项目介绍:

怡乐集团乃香港上市公司,其主要资产为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一家位于山西大同的采煤机械零配件制造公司。

据称,大同永鑫是山西省煤矿机电产品定点单位,具备先进的煤炭开采机械配件生产线,亦具备煤矿主要设备(配件生产)资质证,煤矿主要设备(检修)资质证,具备完善的售前、售中、售后的全过程服务体系。大同永鑫固定资产经评估达四千九百万美元,并已从国内外百余家相关企业获得长期订单,预计未来五年的销售额都将在两千万美元以上。

香港怡乐集团于2009年8月以五千万美元成功收购大同永鑫,至今其股票已上涨两成。客户(英国古威银行)看好大同永鑫的实力和未来的发展空间,拟于近期购入怡乐集团30%的股份,遂聘请gre对大同永鑫做独立而秘密的调查,以便进一步了解该企业及其控制人的背景和历史,及其是否存在任何被隐瞒的不良信息,以及对其投资将面临的任何其他风险。

具体调查事项:

第一:确认大同永鑫的初始控制人(公司创办人);

第二:调查大同永鑫创办人的背景;

第三:调查大同永鑫的规模和发展历史。

第一页还配有一幅简单的图表:

“晚餐”,一个奇怪的项目名。

出于保密的目的,gre的项目名均不能使用调查对象或客户的名字。但为了便于项目经理记忆,又会多少有些联系。不过这回似乎是个例外。

“晚餐”是个背景尽职调查项目。

gre的商业调查项目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反欺诈调查,服务于遭遇欺诈蒙受损失的客户,如被公司内部的职员贪污,或被商业合作伙伴诈骗。这一类客户好像病人就诊,花了钱却查不出病根,说不定要跟医院打官司。另一类则为背景尽职调查,服务于正打算投资的客户,对被投资对象的背景和历史做详尽的调查。防患于未然。这类调查好像体检服务,什么病都没查出来,亦可皆大欢喜。背景尽职调查比反欺诈调查简单得多,每个项目经理都能应付,但项目经理却并非人人能当。难道?

燕子翻开第二页,心跳有超速的趋势:

项目预算:us$30,000

项目经理:stevezhou/yanxie

团队成员:yanxie,tinawu,jiangangfang

燕子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别的背景尽职调查项目,一个项目经理足矣,而“晚餐”则由steve和燕子兼顾。

gre对项目经理的级别虽无明确规定,但按照惯例,只有副总监以上,或将要提升副总监的高级调查师,才有资格成为项目经理。燕子却仅仅是个初级调查师。

“/”就好像steve的细长胳膊,紧紧拉着身后的yan。他打算把她带到哪儿呢?

steve侧目向着窗外。清晨的阳光涂在他清瘦的脸上。精致优雅,却又冷漠无情。steve的视线猛然转向燕子,燕子猝不及防。

“我会通知tina和老方,这项目由你负责。”

燕子压抑激动的心情,默默等待着steve做更多的交代。

“客户的名字,注意保密。”

这就是steve的全部交待。和前两次一样,他只交给她任务,却并不告诉她如何完成。

“帮我把tina叫进来,好吗?”

steve微微一笑。完美的笑容,可以摆到国贸一楼专卖店的橱窗里。这是steve的第二次微笑。第一次在楼下星巴克。那一次让她受了些委屈,这一次却让她心跳加速。

.8

电脑启动,硬盘吃力地呻吟。燕子凝神思考新的项目,心情倒是恢复平静了。

客户须保密,这倒无须提醒。古威银行打算购买香港怡乐集团的股票,一旦走漏风声,香港证交所决不会善罢甘休。但除此之外,steve就再没其他可指点的了?毕竟是她头一次管理项目。截止日期12月8日,三周的时间并不充裕。

燕子并非刚出校门的小女孩。没吃过猪肉,却也看过猪跑。只要平时细心留意,未必事事都须人教。燕子提笔制订工作计划:

“晚餐”的三个问题:确认大同永鑫的初始控制人(公司创办人);调查大同永鑫创办人的背景;调查大同永鑫的规模和发展历史。

“晚餐”的三个步骤:

第一步:向服务供应商购买大同永鑫的工商档案。

大陆的工商档案,好像一本详细的编年史。除了股东、董事、注册资金和营业范围这些基本信息,还有许多更加细致的信息,比如法人代表简历,是否遵守计划生育政策;公司的资本从何而来,由哪家会计事务所验资;公司营业状况如何,营业额和利润都有多少,是否受过工商制裁或罚款;自成立第一天起,做过哪些变更,是否变换过股东、法人代表或董事;新的法人代表简历,是否遵守计划生育政策……只有工商局想不到的,没有工商局不能要的。

如此万能的一份档案,“渠道”就能提供。如果顺利的话,第一步就能基本解决三个问题。

第二步:上网调取香港怡乐集团的注册信息。

这一步貌似和三个问题没有直接关系。但古威银行买的是怡乐集团的股票,总归要了解它的实际控制人是谁,有没有诉讼或破产记录。

香港公司的档案可以直接通过网络数据库查询,但信息比大陆公司简单得多。股东和董事是可查的,但其他细节就没有了。怡乐集团在香港证交所上市,因此需要披露的信息倒是比私人公司多一些,在证交所的网站上就能查到。

第三步:媒体调查。

这一步是对前两步的补充。调查的对象包括大同永鑫、怡乐集团,及其所有股东和董事。媒体是许多重要线索的发源地。

大公司或大事件自然会受到新闻媒体的关注,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也要给自己做广告。老板们要为自己树碑立传,媒体亟须和老板们一起发财致富,也乐得把新闻素材变成客户。唱片公司的客户是歌手,出版社的客户是作者--新时代的新趋势。自吹自擂的报道虽不可信,但吹牛多了也要出漏洞,好比2003年被评为廉洁奉公好领导,2004年却成了白手起家的企业家。看来“好领导”多半在边做领导边做生意。

前三步工作完成后,如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尽职调查则基本完成,剩下的就是写报告了。如果发现了问题有待考证,或项目要求比较高,则需进行实地调查。高级调查师须走访目标公司、供货商、客户和竞争对手,还有当地政府和行业协会。这一类调查须秘密进行,不能让被调查对象察觉。这是gre的高级调查师所擅长的。

把老方安排在“晚餐”的团队里,莫非是为实地调查做准备?燕子抬头张望,大厅仍空空荡荡。steve办公室的门仍关着,tina似乎已经进去很久了。

tina会不会不开心?“晚餐”由燕子负责?电脑法政,实地调查,管理项目。tina的理想莫过于此,通宵加班也在所不辞。其实燕子只是初级调查师,比tina还低着一级。

公司的门铃突然响起,8:30。除燕子之外,办公大厅里空无一人。门铃又响,急不可待。燕子起身朝前厅走去。

公司的玻璃大门外,有个身着西服的男人。燕子和他同时抬起头。

一瞬间,燕子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凝结成冰,只剩两颗跳动的心脏。

冰雪渐渐消融。燕子眼前模糊一片。

.9

“卖给我一半,成吗?”

八年前的某个夜。芝加哥某粤菜馆的厨房里,他对燕子讲的第一句话。

那是个格外繁忙的夜晚。饭馆老板给燕子一盆大虾,让她立刻把它们洗干净。虾一个劲儿地跳,好像专门要欺负北方长大的孩子。燕子慌忙拧开水龙头。没过多久,虾不跳了,浑身通红。燕子这才想起用手试试水温。

老板大声用广东话骂街,手指燕子的鼻尖。厨房里有人在窃窃地笑。燕子用力咬住嘴唇。她不能当着他们流泪。她力气不够大,不会说广东话,不认识鲈鱼或者芥蓝。没人知道她的手曾经做过眼科手术,只当它们刷碗洗菜尚且不合格。燕子不在乎这些,她需要每晚20美金的收入,她得交房费和学费。燕子抬起头,用清晰而标准的普通话宣布:“这一盆虾,我都买了!”

老板大吃一惊:“你知道这虾多少钱一磅买回来的?”

“我不稀罕知道。反正这虾我都买下了,钱从工资里扣就好。”

众人偷偷看着燕子,好像今天才认识她。老板走后,有人小声说:“你真强!你好酷,好像唱歌的王菲!”燕子低头继续洗她的碗,直到那从未被她留意过的男生,默默地来到她身边,突然用地道的普通话低声问:“卖给我一半儿,成吗?”

燕子鼻子一酸。她都算不上认识他。她扭头背对他,捋起落在腮畔的散发:“不用。”

他却不知趣地坚持:“卖给我吧,明晚我请人吃饭,本来想从店里买的,现在只能跟你买了。”

燕子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二十三四岁,瘦高个子,宽肩膀,穿着白衬衫和黑马甲。那是侍者的制服,意味着收取小费的资格。他有一张英俊的古铜色的脸。燕子扭开脸。厨房里有人在偷看他们。燕子没好气地把那盆虾用脚一踢:“都拿走吧!”

那天夜里,他开车把燕子送回家。在他执着的要求之下,燕子也同意,车子不搭白不搭。那是一段徒步四十分钟的路程,他的旧雪弗莱只用了十分钟。

漫长的十分钟。

他说他叫高翔,山西人,25岁,在芝加哥大学商学院读硕士。她也尽了搭车人的义务:她叫谢春燕,北京人。她没提学校。和芝大相比,不值一提。

“春天的燕子。”他说。

燕子心中一酸。很久没听到过“燕子”二字了。她说:“我不是燕子,我又不是一只鸟儿。”

从那以后,每晚十一点,旧雪弗莱准时出现在餐厅后门外,他则准时出现在覆盖着薄雪的人行道上。尽管他每周只打一天工。他是公费留学生,国家负担一切。打工原本是为了丰富经历,为未来的仕途添一些谈资。

他们起先聊得并不多,到后来无话不谈。雪弗莱停在燕子楼下,车里弥漫着颓废的歌声: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窗外是冰雪覆盖的城市。燕子跳下车,一阵风似的跑进公寓楼。

他则静静地坐在车里。等她的窗户亮了,他才发动引擎。

某天晚上,他突然说:“去我那儿坐坐吧!”

“为什么?”

“过了圣诞节,我就快毕业了。”

公费生毕业要回国。可美国又有什么好?这里对燕子来说,原本没什么可留恋的。

“着急回国了?呵呵,想你女朋友了?”

他沉默。

燕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大男人还害臊?你女朋友漂亮吗?”

“没你漂亮。”

那四个字,燕子终生难忘。

“我不能去你那儿。你女朋友会误会的。”

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在车窗玻璃上,渐渐融化。

他把车开进街边的加油站。雪大了起来,并且起了风,街上空无一人。他下车去操作自助加油机,雪花纷纷落在头发和眉梢,把他变成圣诞老人。燕子讨厌圣诞,她更讨厌自己。

突然一阵嘈杂。几个黑乎乎的影子朝着车子疾走过来。燕子立刻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这在深夜的芝加哥并不算稀奇。他伸手去拉门把手,门却没开。他猛敲车窗玻璃,燕子慌忙扑向那个车门。门猛地开了,冰冷的风一下子涌到燕子脸上。他一头扎进车里,她没来得及躲闪,他的羽绒服包住她的脸。羽绒服冰凉,他的身体滚烫。

车门“砰”地关闭,发动机声嘶力竭。燕子想坐直身体,他却用力把她拉回自己怀里。“嘭”的一声巨响,她的脖颈一阵冷风,车子如脱缰野马般飞驰而出。他强壮的臂膀,紧紧把她裹在怀里。

车子不知疾驰了多久,才渐渐减慢速度。燕子从他怀里钻出来,刺骨的寒风吹到脸上。他那一侧的车窗碎了,窗外是向后疾驰的夜。

“亏了他们没枪!”他的声音微微打战,口中冒出大团的白气。他咽一口唾沫,故作轻松地笑:“妈的,铁棍子能扔这么远!”

“你没事儿吧?”燕子的声音也在发颤。

“没事。”他扭头冲她一笑。

“你头上流血了!”

“没事。”

“给我看看!”

他和她口中的白气混作一团,浮在他们之间。

“真的没事。”

燕子不再坚持。他额头怎样,是他女朋友该关心的。

车子终于停稳。燕子一声不吭地下车,默默走向公寓的大门。几步之后,她又转身跑了回来。汽车还停在原地。雪地上是燕子新踩的脚印。

燕子绕到车子另一侧。他的左侧脸颊,赤裸裸在她面前。两道很长的血迹,一直从额角延伸到下巴。原来,在加油站的瞬间,他用自己的身体做了掩体。燕子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怀里的热度。

燕子沉默着拉开车门。他顺从地下车,傻乎乎跟着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燕子把他领进自己的房间,取出酒精、碘酒和消毒棉球。她所尽的医生职责并非是他想要的,棉球到达太阳穴的时候,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她的指尖,轻轻滑过那张带血的英俊脸庞。

天亮之前,四周格外漆黑。燕子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身体滚烫如火。

就在最恍惚的一刻,他在她耳边喃喃道:“燕子,让我留下吧,永远留在你身边。”

热气贯穿燕子的耳垂。燕子一把推开他,坐直了身子,扭亮了灯,炯炯地看着他:“你留下吧,永远留在我身边。”

灯光很刺眼。他彻底清醒过来,把头深深埋进胳膊里:“我出国的名额,是她爸给弄的。”

他饱满的肩膀,闪烁着古铜色的光。燕子抓起他的衣服扔给他:“走吧。咱们以后别见了。”

第二天晚上,他果然没在餐馆门外出现。

燕子已经很久没在深夜独自走在芝加哥的大街上。她心里并不害怕,甚至盼望有人来抢劫,把她推倒在地,在她身上捅上一刀。她若悄然地死在大街上,他将再也见不到她。她并非他的女朋友,她死不死都无所谓。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燕子托人介绍其他的餐厅。

燕子的顾虑却是多余的。他把饭馆的工作辞了。

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燕子却又见到他。

他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站在覆盖着薄雪的人行道上。她本想不搭理他,他却主动走上前来:“送你回家吧。”

“为什么?”

“下雪了。”

“已经下了一个冬天了,春天就要来了。”

“我等不到春天了。明天我就要回国了。”

他漫无目的地把车向着一个方向开下去。直到再也无路可走,眼前变成一片无际的黑暗。没有灯光,没有希望,只有歌声:

如果这天地最终会消失,不想一路走来珍惜的回忆,没有你。

他突然转过身来抱住她。

她没有反抗,也并不配合。她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任由他炙热的嘴唇划过自己的脸和脖子。她没有流泪。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明白,在最伤心的时候,泪水未必会流下来。

东方出现第一道白光。眼前那片黑暗,变作无边的湖水。

密歇根湖,冰冷如镜。

他送她回到家。城市沉浸在拂晓的静寂中。

燕子平静地道别,上楼走进卧室,默默坐在床头,始终没有拧亮台灯。她想他看不见灯光,也许会跑上楼来。可他果真上来了,又能改变什么?也许,她不该让他为难。燕子于是伸手去按灯的开关。然而就在手指将要触到开关的一刻,她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燕子抽回手,趴倒在床上。再也没有开灯的必要。清晨的阳光,正透入房间。房间狭小如一副棺木,把她永远地埋葬了。

天大亮的时候,电话急促地响起来。燕子从未入睡,却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她一把抓起电话,却听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讲着蹩脚的普通话:“是谢小姐吗?我姓谭,是大湖海鲜的经理。您是不是要找一份餐馆的工作?”

换一个餐厅也好,这样才能彻底把以前遗忘。燕子抬头看看窗外。屋顶的积雪消失了,春天果然快要来了。他们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然而八年之后,他却站在她面前。他们之间,仅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大门。

.10

电梯门尚未完全打开,linda就迫不及待地侧身钻出来。

linda本打算八点二十分到公司,比会计公司的人提前十分钟。可她刚从地铁里钻出来,立刻接到steve的电话,叫她去买一杯咖啡。国贸星巴克的不行,要嘉里中心的。从国贸到嘉里中心,步行起码十分钟。就算要走一个小时,linda也决不怠慢。steve的话是最高指示,不论那指示有没有道理。steve难得直接给她任何指示。

大老板不能得罪,本职工作也不能耽误,这是外企白领法则。linda拿着咖啡,往公司一路狂奔。让客人等在门外,那是前台玩忽职守,因为别人不知她有最高指示。同事的闲话不会标注日期和时间,一旦传入老板耳朵,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可今天她还是迟了一步。linda一走出电梯,就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会计公司的人已经进了前厅,和yan说着什么。

linda还没摸清yan的底细,年龄背景和动机都是未知数。linda不相信表面现象:一个初级调查师,月薪不过五六千,身上穿的,脸上抹的,手里拿的,绝无冒牌货。漂亮并不稀奇,难得的是气质。反正男同事没人讨厌她,包括至今未婚的steve。linda虽然不是调查师,可观察能力超一流,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眼神。这位审计公司的高先生莫非也对yan神魂颠倒?两人见面能有几分钟?yan果然有本事,表情竟像情窦初开的中学生。有必要吗?一个会计公司的小经理而已。工商局今年为何破例推荐会计公司来做审计?而且还偏偏推荐了一家从没听说过的小公司?steve居然就接受了。真是一年比一年抠门儿。年底评级快到了,估计今年薪水涨不了多少。

linda的脑子就像超级计算机,不过几秒时间,事件和跨度已超乎想象。推开大门时,她早已胸有成竹。倒是前厅里的一男一女,略显惊慌失措。

“是高先生吗?太对不起了,我迟到了!这位是我同事,她叫yan,你们已经认识了吧?”

高翔的脸上瞬间堆满笑容。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两张名片。燕子如梦初醒,赶忙接过名片。

正在此时,大老板steve推门走出来。

燕子也连忙扮上笑脸,转身走进公司。借着玻璃门的反射,她看见高翔和steve握手寒暄,高翔的笑容憔悴而虚伪。steve的声音传进走廊里:“linda,高先生这几天就坐在会议室里。高先生,这几天要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应该的应该的,谢谢谢谢……”

高翔的确世故多了,嗓音却和当年一样。

燕子加快脚步,心思却仍留在前厅里。他要在会议室里待几天?难道从现在开始,又会天天见面?

即便天天见面又能如何?八年之后,谁都不再是当年的谁。

燕子心事重重地走进办公大厅。一抬头,tina叉腰站在眼前,头顶盛开着喷泉:“你行啊你!请客请客!就今天中午,千万别想赖账!”

.11

国贸的员工食堂在地下二层。

燕子本打算找个好点的餐馆,tina偏说想喝食堂的玉米粥。燕子知道tina不想让她破费,这大厦里除了员工食堂找不到老百姓能天天承受的餐厅。其实员工食堂也没什么不好,每人12元,主食和凉菜管饱。燕子平时注意饮食,今天却想大吃一顿。

会议室的门关着,燕子快步走过。他早成了别人的丈夫,她也早该把他忘掉。她是来上班的,不是来怀旧的。她的脑子里就只该有大同永鑫和香港怡乐。燕子把高翔的名片塞到键盘底下。

员工食堂里满满的人。燕子和tina并排坐定了,tina的问题立刻连珠炮似的发出来:

“快说,你怎么把老板搞定的?上班才几个月,就能当上casemanager?你以前到底是干啥的?真的没干过调查?你以前不会是cia吧?

tina眼睛瞪得溜圆,随时有掉出眼眶的危险。燕子微笑道:“我以前还是克格勃呢!鬼知道为了什么。”

“我看啊,呵呵……”tina欲言又止。

燕子故意不接下茬。她知道tina憋不住。

“steve刚才跟我解释了半天,弄得我都特别扭,就跟我真有多眼红似的,不过,呵呵,我可真的眼红呢!”tina伸伸舌头,嘻嘻地笑,“steve可把你夸了个溜够。说你英语好,心细,吃苦耐劳,让我多跟你学。说得就跟我整天迟到早退似的。”

燕子一笑了之。steve不是善于夸人的人。更不要说夸燕子,一个尚未入行的新手。

“嘿!你还不信是怎么着?”

“怎么听上去不像steve说的,倒像是你说的?”

“我骗你干吗?steve就是这意思,真是的,还非得把原话背出来,好让你美?”

“别说,千万别说。”

燕子闷头吃饭。

“嘿,你今儿怎么这么蔫儿啊,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还是表面假装低调,心里正使劲儿偷着乐呢?”tina盯着燕子,好像实习心理医生。

“三周交报告,正担心呢!”燕子找了个借口。也确实如此。大同永鑫的档案已经向渠道服务商订购了,香港证交所的数据库正在查,媒体调查也得抓紧开始。还有很多事要做,每分钟都不能浪费。公司却突然变成了想去却又不敢去的地方。

“哎!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tina一声长叹,“我要是你啊,这会儿都美死了!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其实我还真没雄心壮志,就想当个高级,有机会能去做实地调查,假装生意人谈买卖,或者去卧底,或者跟踪,那多有意思!”

tina双眼忽明忽暗,仿佛闪烁的铁路信号灯。

燕子继续吃饭。tina的老生常谈,她已听过一百回。食堂里年轻人真多,二十三四岁,穿着商场或物业公司的制服,无论穿什么都活力四射。高级“金领”们一身名牌,在高级咖啡厅里吃一百块一份的午餐,面色黯淡,疲惫不堪。岁月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穿不完的高级时装,芝加哥湖畔的大房子。她却终于逃离了那片无际的湖水。

“嘿!看!”tina用胳膊肘轻碰燕子,压着嗓子诡秘地说,“别回头!看这个!”

tina把手机立在桌上,摄像头朝向背后,一脸神秘表情:“看见了吗?那个男的?就那个,胖子,留寸头的?”

咔嚓一声,手机上的画面定了格。

“他怎么了?”

“他在跟踪咱们!估计不只他一个。”

“跟踪咱们?!”燕子大吃一惊。

“嘘!小声点儿!别看我。看你自己的盘子!继续吃,别停下!”tina对着筷子说话,好像作法的女巫。

“干吗跟踪咱们?”

“这还用问?抓你做线人呗!gre的秘密多了!”

“那怎么办?”燕子后脖颈子发了紧,好像发胶喷错了地方。

“继续吃,再吃五分钟,然后站起来走人,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现。明白吗?”

五分钟真不算短,足以令人消化不良。tina终于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跟我聊天,笑一笑,快!”

燕子挽住tina的胳膊。不慌是不可能的,燕子力求表面不动声色。但事到眼前,坦然迈步已变成艰巨的任务。再加上tina故意发出的两声嘹亮的笑,好像缺乏演技的话剧演员。燕子反倒被tina吓了一跳。

燕子和tina走进电梯,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电梯启动。一层,二层,速度越来越快。燕子微微松一口气,tina的神情却越发紧张,抬头向着电梯顶部巡视。燕子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怎么了?”

“希望不会停!要不咱们就完了!”

“电梯会停?”

“那可说不定。对他们,这是雕虫小技!”

一个封闭的大铁盒子,哪儿都没有出路。电影里曾有的情节:深夜的公寓楼,电梯突然停在两层之间。螺丝钉松动了。

燕子也抬头紧盯着电梯顶。可螺丝钉都在哪儿呢?

电梯却果真忽地一下子停住了!

tina一把抓住燕子的胳膊。燕子跟着一个趔趄。

螺丝没松。电梯门自动打开了。门外有个瘦高的男人,穿着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手举着手机。

那男人看见燕子,愣了一愣,嘴里却依着惯性说着:“王总,您别着急!文件我已经让小蔡送来了,拿到文件我就出发,二十分钟准到!”

.12

严格来说,高翔的会计公司就只有两名正式员工,高翔和小蔡。高翔是总裁兼经理,小蔡是会计师兼秘书。

小蔡大学毕业之后,没能实现进入四大的理想,不过跟着高总也能学不少东西。别人的公司抢客户,高总的公司却挑客户。不用登广告,客户就排队。

当今的社会,有人凭技术,有人凭关系,高总两者兼备。小蔡佩服的人不多,但对高总五体投地。任何账务问题,只要高总出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因为有本事,才需要挑客户。高总虽是孙悟空,却不是如来佛。孙悟空什么都办得到,只要如来以后不会追究。高总说过:“搞定并不难,只怕留后患--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比如外企,高总就从来不接。外企死板,喜欢较真儿。又要你办事,又不许请客送礼。美国公司尤其麻烦。美国政府有条“海外反腐败法”,不论请客还是送礼,超过50美元就算行贿。想要办成事,简直是天方夜谭。高总绝不接美国公司,gre是个例外。

gre是王总介绍的。凡是王总介绍的客户,高总绝没一个“不”字。gre的账务的确有点问题,不然也不会换掉普华用高总。其实对高总而言,那只是小事一桩,一个电话就能搞定,高总却亲自坐镇gre。王总的面子实在是大。

王总是高总的大客户,地位超过“上帝”。王总一个电话,高总决不怠慢。别说下午一点半,就算凌晨一点半,高总也照样立刻行动。而且小蔡也得跟着行动--飞车把文件送到国贸楼下。高总在电话里说:“一点四十,别让我等!”

小蔡恨不得给自己的小丰田装上风火轮。一点四十,小蔡正点到达国贸一座大门口。高总约会只提前,不迟到。

今天却有点反常。楼门口没人,高总还没下来。

.13

燕子拉着tina快步走出电梯。

燕子的脸色略显苍白,心情有些紧张。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被跟踪。高翔在场,不知是更安全,还是更危险。

tina去了洗手间。楼道里只剩燕子和高翔。

燕子目光低垂,和高翔擦肩而过。她忘了带公司的门卡。

燕子背对高翔,在公司门前徘徊了片刻,听见电梯门徐徐关闭。她松了一口气,一回头,高翔竟还站在原地。

燕子忙把头扭回来。身后却响起脚步声,由远而近。高翔在她背后说:“用我的临时卡,好吗?”

就像多少年前,他说:“卖给我一半,成吗?”燕子的眼圈儿发了红,就像多少年前。

燕子推开玻璃门,用了不少力气,为的是让高翔没机会帮忙。还好他没跟进来。

“燕子!”

他却在她背后轻声呼唤。

这两个字有些锋利。燕子没回头。她手扶着玻璃门,为了不让它关上。

“刚才有你一个包裹,秘书不在,我放在前台了……”

“谢谢。”燕子没回头。

“再见。”高翔的声音有点沙哑。

燕子走向前台。玻璃门“啪”的一声在她背后锁上。她这才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把鼻涕和眼泪一古脑儿咽进肚子里。

快递是从芝加哥寄来的。包裹里有一盒西洋参,还有一张贺卡。封面很精致,里面的字体好像出自三年级小学生:“保(煲)汤用,每天一粒。如果没时间,滚水泡也可。”

贺卡很浪漫,内容很实际。

燕子丢下贺卡,用双手撑着头。一大半的座位还空着。燕子闭上眼。芝加哥那飘雪的夜,密歇根湖那浩瀚无边的湖水。满脸风霜的男人,手中捧着碗,满身油腻地站在中餐馆的后厨里,一脸鬼鬼祟祟的表情:“西洋参煲的汤,快点喝掉它,不要让别人见到……”

燕子使劲儿揉揉眼。办公大厅里转眼已坐满了人。只有她身边的位置还空着。

tina!

燕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奔跑出公司去。

.14

老方中午带了饭。

国贸的饭馆贵得出奇,员工食堂也要12元一份。公司里有微波炉,吃完午饭还能眯上一会儿。反正公司带饭的人不多,小咖啡间里没几个人。

不过今天老方没睡午觉。他刚刚洗好饭盒,就被steve叫进办公室里。

老方从steve的办公室出来,心想自己的推断绝对正确--yan在gre果然大有前途。不到两个月,电脑硬盘也拆了,实地调查也做了,如今居然成了项目经理。老方在gre干了十年,这么快的提拔还是头一回见。

小女人的确机灵,工作刻苦也是有目共睹。英语写作强不强老方不知道,那是steve一面之词。反正要说搞调查,她肯定还是嫩了点。不过项目经理也用不着干什么,装模作样地发号施令,然后再修改修改报告,齐活儿。

老方看不起小屋里那帮总监副总监。只要不上街,就不配拿调查公司的薪水。可如今世道变了,动不动就要提电脑和英语。大学里的小屁孩儿谁不懂电脑和英语?难道他们都能当调查师?这个理儿无论如何也说不通。steve又提有效工时。别人平均每周35小时,老方上周只有5小时。“老方,想想办法,让别人多给你点儿活儿。不然到了年底,我可真没办法了。”

steve有没有办法,老方心里最清楚。能不能从别人那儿弄到活儿,老方心里也很清楚。离年底还差一个月,搁谁也学不会电脑和英语。“晚餐”里有他的名字,可那只是个尽职调查,需不需要实地走访还难说。除了实地调查,别的他也干不了。老方能不能从“晚餐”里弄到有效工时,到头来还是得问steve。steve才是真正的项目经理,yan徒有虚名。起码调查师的活儿还得她自己干。就算要一步登天,也得先吃点苦头,这也合情合理。好在还有tina打下手,那也是个快下岗的主儿,给谁打下手都心甘情愿。

老方瞄了一眼燕子和tina的座位,居然还都空着。平时挺积极的两个人,居然快两点半了还没回来。老方正琢磨着,燕子绷着脸走进大厅,tina嬉皮笑脸地跟着。这个没头没脑的傻姑娘。干调查有什么好?谁都要巴结着。

.15

燕子一屁股坐回座位上,耷拉着脸不看tina。她刚才把国贸找了个遍,tina却在哈根达斯里吃冰激凌。

“yan姐姐,我的好yan姐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tina冲着燕子挤眉弄眼。

“你蒙我?”

“我怎么蒙你啦?”

“跟踪咱们的人呢?”

“哦,呵呵,被你看出来了。”tina吐吐舌头。

“刚才没见你回来,我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燕子心里蹿火,不全是因为tina。tina只是个调皮孩子,燕子知道自己有点反应过度。有同事往这边看。燕子瞪着电脑屏幕不再言语。

tina偷偷看一眼燕子,掏出手机一阵狂按。

没过几秒钟,燕子的手机就在衣兜里震。

“姐姐大人,饶了我吧,以后不敢了。”

燕子扑哧一笑。

“偏不饶,谁叫你自己偷偷去吃冰激凌!”

“好姐姐,饶了我吧,今晚我请客还不成吗?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tina手舞足蹈。燕子小声问:“什么好消息?”

“晚上再说,现在保密!”

燕子噘了噘嘴:“刚才真吓死我了。”

“没想到你这么好骗呢!就那个猪头,那么蠢,也能干调查?”tina嘻嘻笑。

燕子心想:可怜的胖子,不知眼皮会不会跳。

胖子的眼皮没跳。他正坐在一楼星巴克里,对着手机低声说:“办好了。好的王总,我这就回去。”

.16

“知道吗?下周一一大早,我要跟steve出去!”

tina两眼闪闪发光,把原本昏暗的小饭馆照亮了几分。

“真的?太棒了!头一回实地调查啊!”燕子知道这是tina朝思暮想的。

“其实也不算实地调查,不过难度绝不亚于实地调查呢!”tina眨眨眼,故弄玄虚,“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反欺诈!”

“是不是要保密?要保密就别告诉我。”

“没有没有,跟你用不着保密。呵呵,这回是找嫌疑人谈话。”

“直接和嫌疑人谈?是贪污案?”

“真不愧为项目经理!一下子就猜中了!呵呵,是个房地产公司的财务处处长,据说贪了好几千万!”

燕子知道那是谁:“拿到真凭实据了?”

“你真聪明!没证据那不就打草惊蛇了!据说这证据来得还挺不容易。那位财务处处长表面特干净,没有豪宅,没有豪车,穿的用的比公司的小文员都不如。咱们把他查了个遍,一点儿证据没有。客户都急了,steve只好亲自管理这个项目。steve就是厉害,据说派了个高手,转眼就把那处长的电脑硬盘给拿回来了。”

燕子知道那所谓的“高手”是谁。

“硬盘里有什么?”

“据说有那些往海外转款的假合同底稿,还有百慕大公司的注册信息和银行账号!那公司就是登记在他自己名下的,几千万资金就是打进那个账号的。”

“那不是人赃俱在了。还审什么?”

“当然得审了!赃款还没拿回来呢!再说谁知道有没有同伙。”

“也是。”

燕子点点头。他是不是等着和某个“领导”会面呢?tina为此还熬了通宵。不过她未必知道这是同一个项目。

“这种审讯可不容易!靠的是心理战术。”tina好像审讯专家一般,“就算你有证据,人家也未必老老实实认罪,老老实实把赃款交出来。咱又不是警察,没有司法权力。他要真死不认账,谁也不能把他关起来明天再审。只要他一出公司大门,谁知道会不会携款潜逃?”

“那干吗不直接报警?”

“家丑不可外扬呗!自己手下贪污了好几千万,起码也算渎职吧?再说赃款还没追回来,闹得满城风雨的,怎么收拾?”

燕子点点头:“所以,他们公司领导就请steve和你去跟他谈话,让他认罪,交出赃款?”

“是啊。咱们公司也就只有steve干得了这活儿。”

“你跟着他多去几次,以后你就也能干了。”燕子微微一笑。

“啧啧,要是那样就好了!我是纯粹跟班儿的。一句话不许说。我的任务就是观察和记录,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速记?”

“哈哈,那多落后啊!咱有录音笔,还有微型摄像机。当然也有录音笔和摄像机记录不到的东西,比如一个眼神啦,一个动作啦,那就都得靠脑子记着。”tina深吸一口气,“不知到时候会不会出乱子!那家伙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听说以前就有人拔过刀子,不过据说一下子就被steve制服了,看不出来吧?”

燕子点点头。看不出来steve有功夫,更看不出那财务处长会动刀子。

“他得坐多少年牢?”

“谁?哦,你说那财务处处长?谁知道!弄不好得坐一辈子。”

燕子心中一沉。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17

周末的夜晚。

卧室窗外,是空荡荡的网球场。两只网球,一左一右,隔着球网遥遥相望。

半瓶红酒,一只空酒杯。杯底残留着一抹殷红。

收音机里流淌着一首熟悉的歌: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为什么总在非常脆弱的时候,怀念你。

燕子把收音机关了,把窗帘拉上。

.18

星期一,燕子提前两小时走进公司。本月的第十一次。

“晚餐”还剩两周零四天。燕子得抓紧时间。

果然有了进展。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的电子档案,已经到达燕子的电子信箱。周五早上才下的单子,这回出奇的顺利。

大同永鑫的情况并不复杂。2009年1月成立,香港福佳有限公司的全资子公司,法人代表叫叶永福。香港怡乐集团2009年8月支付五千万美金将其收购。

燕子拿出项目清单里那张附图,用铅笔在上面画起来:

作为大同永鑫的初始股东,香港福佳的注册信息也都在大同永鑫的档案里。

香港福佳2008年11月成立于香港,有三个股东,都是英属处女岛注册成立的公司,分别叫做长佳控股、金盛控股和紫薇控股。

香港福佳还有三位董事,一位就是大同永鑫的法人代表叶永福,另外两位叫张红和刘玉玲。

燕子再把这些加到她的图表上:

燕子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到底谁是大同永鑫真正的控制人?

香港福佳就是个壳。长佳、金盛和紫薇也是壳。那三家公司背后的股东,才是大同永鑫的真正拥有者。可这三家都是在英属处女岛注册成立的。

英属处女岛,英文缩写bvi。和百慕大一样,bvi也是注册公司的“天堂”。股东和董事的身份严格保密。大同永鑫原来的最终拥有者,也就不得而知。

不过除了三个公司股东,香港福佳还有三位董事。叶永福既是大同永鑫的法人代表,又是其股东公司的董事之一,可见大权在握。

中国公司的法人代表,就是该公司的最高领导人。叶永福即便不是大同永鑫唯一的原始控制人,也该是最重要的。除非那位真正控制人实在不想抛头露面,而且对叶永福信任有加。至于张红和刘玉玲,都没直接在大同永鑫的董事会里出现,对公司也不会有太多话语权。

燕子的初步结论:按照工商档案显示,大同永鑫的初始控制人为三家bvi注册的公司。这三家公司的注册股东不得而知,但叶永福应该是大同永鑫成立时的主要控制人。

第二个问题:既然叶永福是大同永鑫最初的实际控制人,那么他的背景如何?

大同永鑫的公司档案里有叶永福的身份证号码和简历:1966年出生,山西万源人,1988年大专毕业,到大同一家煤炭机械研究所工作。1998年开了一家机械加工公司,2009年成立大同永鑫。

燕子的初步结论是:叶永福原本是研究所的技术员或者工程师,九十年代末自己下海开公司,从事机械制造类的生意,生意越做越大,2009年1月注册成立了大同永鑫。

燕子的第三个问题是:大同永鑫的规模和发展历史?

答案也在大同永鑫的档案里。大同永鑫成立时的注册资本为三千万元人民币。从2009年1月到6月,注册资本增至三亿元。注入的资本都是设备和土地使用权。同年8月,香港怡乐集团支付五千万美金向香港福佳收购了大同永鑫百分之百的股份,成为其唯一股东。

怡乐集团收购大同永鑫之后,叶永福留任大同永鑫的总经理,但法人代表和董事会主席更换为一名叫做tedlau的英国人。这位tedlau同时也担任大同永鑫的新股东香港怡乐集团的董事会主席。燕子把tedlau也加进她的图表里:

果然不出所料,一本大同永鑫的档案,基本回答了三个问题。唯一不够清晰的,是大同永鑫的初始控制人--bvi注册的公司查不出真正的股东,缺乏真凭实据。但按照常理,既然叶永福打算出售大同永鑫,自然会在境外注册成立持股公司。如此一来,股权交割都在境外进行,既省税又省手续,大多数国际并购都采取此种手段。这三家bvi公司的存在也很合理。在交割之后,叶永福留任大同永鑫的总经理。为了保障公司运营的持续性,新股东都会要求公司的原控制人继续留任一段时间。因此猜测叶永福就是bvi注册公司的控制人,也是顺理成章。

在此之前,燕子也粗略地做过一些媒体搜索,并未找到任何负面信息。大同永鑫的调查基本完成了。下面只需再查查香港怡乐集团。然后就是写报告。看来“晚餐”并不复杂,难怪交给她。简单的项目也需写出漂亮的报告,虽然没有惊人的发现,但信息还是不少。有逻辑的详尽阐述细节,也是客户所需要的。那将是下两周的重点。

燕子伸了个懒腰。8:10am。办公大厅还空着。

走廊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tina龙卷风似的冲了进来。

“tina?你不是跟steve去房地产公司了?”

“怎么办啊!我忘了充电了!”tina手举微型摄像机,“今天早上才发现,就剩一格电了!充电器还落在公司了!”

tina直奔自己的桌子。

“没关系,别急。慢慢找。你跟steve约的几点?”

“9点整,在华夏房地产大堂!”

“华夏房地产在哪儿?”

“西直门!”

tina一把把充电器从包装盒里揪出来,其他配件纷纷落地。燕子赶忙弯腰帮忙捡拾。

“肯定来不及了!”tina跺着脚,把头顶的喷泉揪成灌木丛。

“等等,这是不是车载充电器的接头?”燕子从地上捡起一个黑色的东西。

“什么接头都救不了我!”

“未必。”燕子抓起皮包和外套,“我开车送你去西直门,你就在我车上充电,不会迟到的!”

“真的?你太伟大啦!可你的有效工时怎么办?”

gre的规定:迟到5分钟就要扣1小时的有效工时。有效工时是调查师的命根子。

“快点儿啊,你还磨蹭什么?”燕子一步跨进走廊。

走廊里漆黑一团,会议室的门紧闭着。

.19

燕子把车停在大厦前的停车场。

燕子本想立刻回公司去。但tina把钱包落在她车上了。tina头一回外出工作,抹抹口红无可厚非。口红却不是轻易能找到的,须把书包翻个底朝天。落一两样东西在外面,对tina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tina给燕子发了短信,说马上就找机会下来取。燕子也不急。反正已经迟到,五分钟和一小时都没有区别。

燕子下车透透气,短信又来了。这回不是tina。133035×××33,不在手机电话簿里。

“这些年,你还好吗?”

短信只此一行。

燕子不由得抬起头,仿佛那短信从天而落。应该不会是高翔。他给过燕子名片,燕子却从没给过他手机号。

天空很深很蓝,好像无边的湖水。

燕子把短信删了,把手机丢进皮包里。也许是发错了,或者纯粹无聊。天下无聊的人实在太多,不如想想她的新项目。大同永鑫,怡乐集团,还有叶永福。

突然间,有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一辆金杯车的后面,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有人大声喊:“有人跳楼了!这里有医生吗?”

燕子听到叫喊,拔腿跑上前去。她曾是医生,到现在仍有医生的本能。

那趴在血泊中的男人,却把燕子惊呆了,头仿佛被人猛击了一拳,突然间茫然一片。

燕子的胳膊一把被人拉住。她浑身一颤,一扭头,看见steve炯炯的目光。他薄薄的嘴唇,几乎就在她耳畔:“heisdead.(他已经死了。)”

一股热浪袭过耳垂。燕子打了个寒战。

steve挽住她的肩:“走吧,这是他们公司的内部事件,我们不要掺合。警察马上就要来了。”

燕子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金色的沙滩。沙滩上的中年男人,正把女儿高高举过头顶。小女孩大声喊着:“我飞起来了!爸爸,我飞起来了!”

燕子被steve强拉着往回走,泪水不断地流下来。

.20

“他要terminate(解雇)我!”

tina从steve办公室里走出来,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细细簌簌地抽鼻子。

“为什么?”燕子吃了一惊。

“因为我把你带到华夏房地产去了!”

燕子把盛纸巾的盒子递给tina,tina不接,却哽咽得更厉害。燕子丢下盒子,直奔steve的办公室。

tina吃了一惊,老方在一旁眯起眼睛微笑。

“请把门关上。”

steve注视着电脑。燕子关了门,转过身问:“为什么要terminatetina?”

“她玩忽职守。”

“她只是忘了充电而已,不至于被terminate。”

“对于调查师来说,任何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错误没有小大之分。”

“别的调查师也犯过类似的错误,但没被开除。”

“她不但忘记充电,还带你去华夏房地产。”

“是我坚持要开车送她去的。”

“她该阻止你去。”

“为什么?”

“因为目标人以前见过你。”

“她不知道目标人见过我。你没让我告诉别人去斐济的事儿。”

steve漠然不语。

“可我知道。我知道目标人见过我,该terminate的是我。”

“到底该terminate谁,不是你该操心的。”steve看一眼燕子,随即又把视线转回电脑。

好长一段沉默。steve终于先开口:

“还有事吗?”

燕子咬住嘴唇,不吭声也不挪动地方。

“没事就出去继续工作。”steve沉吟片刻,抬头看看燕子,“让tina进来。”

“谢谢!”

燕子向steve微微鞠了个躬。steve却皱起眉头:“你知道有多危险吗,如果让他看见你的话?”

“我明白。”

“你不明白!也有人不会寻死,他会杀了你全家!”

steve逼视着燕子。

燕子目光低垂。黑亮的皮鞋,浸在殷红的鲜血里。

“可他死了,而且就躺在我眼前。”燕子的双眸晶莹剔透。

“他贪污了三千万人民币,是多少人一辈子工资的总和?你只不过揭开事实真相,那是调查师的职责。”

燕子低头不语。

“yan,”steve降低了声音,“坚强些。这在调查师身上是难免的。”

steve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光。

昙花一现。

燕子心中微微一动,点点头,转身走出办公室去。

.21

tina被记过处分,留职察看。比解雇略好一些。

tina对燕子感激涕零,嚷嚷着要请燕子吃饭。午饭就免了,燕子没胃口,躺在地上的男人挥之不去。路过会议室的时候,心里雪上加霜。会议室的门一中午都关着,不知里面有没有人。燕子又想起早晨收到的短信,在办公桌上翻找了半天,没找到高翔的名片。转念一想,翻到了有什么用?反正短信也已经被她删了。

tina给燕子带回两个肉夹馍。燕子没碰,感觉有点恶心。

下午大家闷头干活,一切恢复正常。

tina格外卖力。她把其他工作都放在一边,主动帮燕子搜索香港证交所的网站,收集香港怡乐集团的材料。过不多久,已经打印出厚厚的一大沓纸。

“报上怎么说来着?呵呵,对了,森林谋杀者。”老方端着茶杯在一边笑。

“哎!没办法啊,电脑我看不习惯,所以得打出来看。”

tina话里有话。老方假装听不出:“是吗?我也不习惯看电脑,所以每天还要买报纸。”

燕子捧起那一摞纸细读,不让自己分心:

怡乐集团1999年成立,2003年在香港证交所上市,起初经营电子业。2008年初,两家bvi公司入股怡乐集团,一家叫永辉控股,另一家叫大洋控股。永辉控股用2亿港币收购了怡乐集团60%的股份,大洋控股则用五千万港币收购了15%。收购之后,怡乐集团的主业也随之换成煤炭机械制造。此次变更后不久,怡乐集团发行了两亿股新股,新融资2亿港币,融资之后,永辉控股变成持股22%的股东,而大洋控股则变成5.5%的股东,剩余72.5%的股份为众多的公众小股东所持。增资扩股后不久,怡乐集团收购了大同永鑫百分之百的股份。

这是典型的“借壳上市”。通过收购一家现成的上市公司的控制权,来实现把自己企业上市的目的。怡乐集团就是这样一个“壳”,而永辉和大洋两家公司,正是借助这个“壳”,经营大同永鑫的煤炭机械生产。这种上市方式,在香港是很常见的。

燕子把永辉和大洋也加到她的公司结构草图里:

可见永辉和大洋,就是香港怡乐集团当前的控制人。两家都是bvi公司,注册股东和董事不得而知。但怡乐集团的董事会并非秘密,香港证交所刊登的公司公告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怡乐集团当前的董事长叫tedlau,英籍华人,同时持有英国护照和香港身份证。tedlau于2008年1月继任怡乐集团董事长,正是永辉和大洋收购怡乐集团的时间。可见tedlau代表新的控制人。

燕子对tedlau做了一些媒体调查。新闻不多,大都和怡乐集团有关。tedlau据称早年在香港做生意,后来把业务发展到英国,主要经营国际贸易。有媒体说tedlau的妻子是英国白人,育有一子,和妈妈长年住在伦敦。

香港怡乐集团的信息收集完毕。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借壳上市的案子:大同永鑫的创始人叶永福,在大同当地经营采煤机械厂。港商tedlau打算并购叶永福的企业,然后借壳上市。叶永福和tedlau纷纷成立bvi公司为收购做准备。叶永福和其他投资人成立了长佳、金盛和紫薇从境外控股大同永鑫;tedlau则成立了永辉和大洋收购香港怡乐集团。两方准备完备,香港怡乐集团随即收购大同永鑫,完成借壳上市。大同永鑫有技术设备和订单,香港怡乐集团是个融资的好平台,这是一个理想的结合。

“晚餐”的报告底稿已在燕子脑子里。

当然仍有不尽完美之处:五家bvi公司真正的股东无以验证。但“晚餐”仅仅是个尽职调查项目,经费区区三万美金,无须大动干戈地做更高难度的调查,比如电脑取证。对于尽职调查的客户而言,查到现在的深度就基本达标了。

燕子一鼓作气,提笔写备忘录。所谓备忘录,是对项目进度和调查结果的简单总结。包含主要的发现和尚须完成的工作。备忘录本应由高级调查师写来交给项目经理。但迄今为止,老方对“晚餐”还一无所知。在这个项目里,燕子充当了高级调查师的角色。最终领导权,自然还在steve手里。

备忘录并不复杂,晚上9点搞定。

备忘录发往steve的邮箱,燕子顿觉轻松不少。一抬眼,tina正提着书包站在眼前:“燕姐姐,晚上肯赏脸了吧?”

.22

“早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子和tina坐在国贸楼下的小饭馆里。

“哎!我慢慢说给你听。我和steve跟着他们公司的一位老总和几个副总一起坐电梯到了七层财务科。那间办公室是个套间,里外两间。当时那财务处处长正巧在外间,站在饮水机边上倒水,屋里还有俩女的,他们老总让那俩女的出去,然后关了门,跟那男的说:‘小徐,这位是gre的周先生,gre是全球知名的调查公司。他们在协助我们做一项秘密调查,有关先前的几个项目。周先生今天来,是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配合。’

“那男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可还是硬撑着说:‘问我什么?我只管财务,又没直接参与过项目。’这时steve把公文包打开,从里面拿出电脑硬盘来:‘徐先生,这是从您的手提电脑里拆出来的,我们从里面找到几封邮件,是百慕大的一家公司注册机构发来的。’

“那男的立刻歇斯底里地叫:‘这绝对不可能!你们要诬陷我!’然后steve说--他可真够阴的,还笑着:‘徐先生,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您怎么就知道我要诬陷您呢?’那男的瞪着眼睛嚷嚷说电脑从来没离开过他,别人不可能拿得到他的硬盘。看他那架势,就像要跟谁拼命似的,我大气儿都不敢出。

“然后,一位副总说:‘我们要是没有证据,是不会直接来找你的。现在就看你的表现了。’那男的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脸白得跟纸似的。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让我想一想’,说完就走进里屋去。steve要跟进去,被那老总拦住了。可那男的刚进去,屋里就稀里哗啦的一阵响,steve赶快冲进去,我们也都紧跟着跑进去,可还是太晚了,里屋窗户大开着,桌子上的东西掉了一地,人已经跳下去了。所有人都惊了,steve倒是特冷静,跟他们老总小声说了几句,就带我下楼了。”

之后的事情,燕子就知道了。

tina继续说着:“然后我们在楼下远远儿地看见你。steve立马就跟我翻脸了,我还没见他发过那么大脾气。他把我扔马路上,让我自己打车,我还想解释两句呢,一转眼就找不着人了。结果我上了出租才想起自己根本没钱包儿,车费还是打电话叫linda帮我交的。”

“为什么要自杀呢?”

“谁知道!想不开吧。”tina噘了噘嘴,“我真的特纳闷,steve为什么要开除我?就因为把你带过去了?”

燕子耸耸肩。其实她知道为什么,可并不确定是否能告诉tina。

tina皱着眉想了想,也耸了耸肩:“管他呢!真是个怪人!”

tina摇摇头,立刻又换上一副兴奋表情,拉住燕子的手说:“我的姐姐,你知道吗?今天早晨你闯进steve办公室,啧啧啧,简直帅呆了!这公司里除了你再没第二个人敢这么干了。我早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没想到你这么仗义!就冲这一条,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决不会眨眼!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哦耶!我居然有个超级美丽无敌的调查师姐姐!最牛的steve也得让她三分!”

tina突然放低了声音,一挤眼:“没用美人计吧?”

燕子两颊发热,笑着作势要打tina,tina则挥舞着筷子抵抗。

一天的烦恼,烟消云散。

燕子和tina两人在国贸楼下分手。燕子独自走向国贸的地下停车库。

深夜的国贸大厦,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燕子走进电梯,随手取出手机。手机上有个未读短信,来自133035×××33。

“太晚了不安全,快回家吧。”

电梯门正徐徐打开。燕子抬头环顾四周,停车场里零零散散地停着几辆车,一个人影都没有。

手机上显示的收信时间是十分钟之前。

难道真是高翔?为何要跟踪她?为何躲在暗处?

如果不是高翔呢?

停车场突然阴森起来。

燕子快步走向小宝马。

两分钟之后,小宝马疾驰着驶出地库。长安街宽阔而明亮。

燕子手扶方向盘,把头靠在椅背上。车窗外是灯火映红的夜空。名片到底哪去了?明天得想办法再弄一张。

.23

“yan,需要帮忙吗?”linda故意问。上班没几个小时,yan已经从前台经过了好几次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有没有看见一张名片?”

燕子记得linda也有他的名片。会议室一直关着门,她原本也不愿意见到他。燕子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就给咱们做审计的那位会计师的名片。昨天有个朋友问我认不认识会计师。我记得他给过我一张名片,可我找不着了,不知道是不是丢在这儿了。”

燕子往地板上看。linda也一起往地上看:“哎呀!我好像没看见呢!好几天了吧?会不会让保洁扫走了?”

名片linda抽屉里就有一张,她偏不拿出来。见着像样的男人就眉来眼去,看见steve倒一溜烟往屋里跑。yan能演戏,linda也能演。

“算了算了,不找了。我再去管他要一张。”燕子直奔会议室。

“啊,真不巧,他已经走了。”linda耸耸肩,在燕子背后轻描淡写地说,“他周末加了两天班,所以昨晚就干完了。还挺会关心人的,说不好意思老让我陪到晚上十点。不过也是他有本事,以前别的公司都得一个礼拜!”

“那就算了!”燕子也耸耸肩,可没停下脚步,径直走过会议室。

高翔已经走了。昨晚十点,正是她接到短信的时间。也许只是在停车厂里偶遇。为何不亲自打个招呼?

燕子走回办公大厅。tina向她眨巴眼睛:“steve找你呢!让你到他办公室里去。”

“能查的都查了?”

steve凝视着电脑,面无表情。

“差不多吧。大同永鑫查完了,叶永福和tedlau得再补一点媒体。”

“大同永鑫真的都查完了?”steve抬起头,紧盯燕子的双眼。

“公司档案看过了,我查了wiser,factiva,lexusnexus,还有google和百度,要不然,我再查……”

“大同永鑫的注册资金是哪儿来的?”

“香港福佳公司投入的。从公司档案看,百分之九十是厂房和设备投资,百分之十是现金投资。”

“那些厂房和设备是哪儿来的?”

“叶永福的。”

“哪儿写的?”

steve的目光灼灼逼人。

“我猜的。”

燕子低头看地板。steve的皮鞋很亮。

“你凭什么猜测大同永鑫的资产是叶永福的?”

“因为他是大同永鑫最初的控制人。”

“为什么?”

“叶永福是法人代表和执行董事,也是大同永鑫的股东香港福佳的董事。香港福佳的股东是三家bvi公司,查不到股东了。”

“既然是他一人控制,为什么要成立三家公司?”

“也许……也许还有别的控制人?”

“那怎么叫已经查完了?”

“那三家股东都是bvi……”

“你的团队都有谁?”steve坐直了身子,直视燕子双目。

“tina和老方。”

“你都让他们做了什么?”

“tina下载了香港怡乐集团的通告。”

“老方呢?”

燕子摇摇头。

“你和你的团队研究过这个项目吗?”

燕子继续摇头,双颊发着烧。

steve把目光转回电脑,冷冷道:“你可以出去了。”

.24

“还能查什么啊?”

tina使劲儿皱眉,好像要把眉毛拧出水来:“要不然,我再搜搜香港的诉讼数据库,看看能不能找到香港福佳另外两个董事的信息?叫什么来着,张红,还有刘玉玲?其实这两个人要是大陆的,调户籍最管用,可这俩名字太普通了,重名的还不得成千上万?一个户籍一百美金,一千个户籍就是十万。三万美金还不够调户籍的。”

老方在旁边捧着大茶杯。讨论进行了二十分钟,杯子里的茶水几乎见了底。开会就得一直喝茶,不然容易打瞌睡这是多年的经验。老方把茶杯放回桌子上,因为燕子正看着他。

“呵呵,开这样的会怎么还叫上我?什么这库那库的我可不懂。”

“这库那库的有什么用,还是实地调查最有用!你让老方去山西看一眼,就什么都清楚了。”

老方赶忙点头。他才不管tina是不是话里有话:“要不然我去山西看看?保不齐真能查出点儿东西来。”

燕子不置可否。老方的有效工时远不达标,gre不养闲人,老方想做实地调查,可想而知。燕子也想帮他的忙,但实地调查成本昂贵。steve还没发话,她可不敢自作主张。燕子从椅子上站起身,轻轻一跃坐到桌子上,认认真真看着老方:“还有别的可做的吗?大同永鑫?我们叫了公司档案,也搜索了媒体,除此之外,还能查些什么?”

“媒体怎么查的?”

“就把‘大同永鑫’、‘山西永鑫’、‘永鑫机械’、‘永鑫煤机’还有‘永鑫煤炭’这些关键词都输入到媒体数据库里,看看能找到什么。”

“什么媒体数据库?”

tina抢着回答:“factiva,wiser,还有lexusnexus,多了去了,您电脑上也都有。”

“什么这娃那娃的,老毛子发明的?是不是就跟百度差不多?”老方呵呵地笑。

“什么呀,那都是专业媒体数据库,全世界好多报纸杂志都在里面,贵着呢,不是白用的。”tina眼珠向着房梁。

“呵呵,这咱就不懂了,就只听说过不要钱的。不过除了公司名字,就没搜搜别的?比如地址和电话号码什么的?”

“切,您又没用过那些数据库,别瞎出主意了。”tina好像准备启动的内燃机车。

“是你们问我的,我本来也没说我明白你那些什么库什么库的啊!”老方又把茶杯拿起来。

燕子脑中一闪,也许可以从地址着手。她飞身跳下桌子,直奔电脑键盘:“老方,谢啦!tina,那就拜托你搜搜张红和刘玉玲的香港诉讼记录。”

燕子在百度里敲入“万沅、梨山、解放路”。搜索结果的第五条:大同万沅机械厂,大同市万沅县梨山镇解放路。大同万沅机械厂居然和大同永鑫在同一条街上--两家机械厂在同一条街上?还是本来就是同一家?地址里都没有门牌号。难道一定要派老方去万沅县看一看?

“怎么样?查出点儿什么了?”老方捧着茶杯,笑眯眯站在燕子身边。

“按您说的搜了地址,还真找到另一家机械厂,也在同一条街上。可地址没有门牌号,不知是不是同一家。”

老方却没提实地调查。他问:“大同永鑫的公司档案里有电话号码吗?”

“有啊!”

“那就好办。这边请吧?”

老方拉开steve办公室旁边那个门,里面都是一间间的小隔间,好像以前的电报局。

gre人人都有自己的分机,但分机不能用来做调查。调查专用的电话机都在电话间里,不但能录音和监听,还能在对方话机上显示一个虚拟的来电号码。既不会让对方因看不见来电号码而产生怀疑,又让他查不出到底是谁打的。

老方随便挑了一架电话机,燕子则在一旁带上监听耳机。

“喂?”

“是大同万沅机械厂吗?”老方声音突然变得洪亮而粗犷,稍带着些不知哪里的口音,好像工地干活的工人,跟此时的形象完全不符。

“您是哪里?”

“快递公司的,核实一下收件人和地址,请问是不是大同万沅机械厂?”

“是。”

“地址是不是梨山镇解放路?”

“是。”

“这么说地址是没错了,可系统里的单位名称为什么对不上呢?是不是改名了?”

“是,改了一年多了。”

“我说呢,现在叫什么?”

“大同永鑫煤炭机械有限公司。”

“噢,永远的永,三个金摞在一起的鑫?”

“是的。”

“好嘞,您受累了!”

老方挂了电话,向燕子嘿嘿一笑。轻而易举。燕子又学了一招。

万沅机械厂就是大同永鑫的前身。是不是叶永福早先建立的挖煤机械厂?燕子把“万沅机械厂”输进百度。第一条就是这样的一段:

万沅机械厂于上世纪70年代初建厂,是一家国有企业,归万沅县财政局管,2000年以来,厂子经营不善,长年亏损,到2008年底破产重组。

如果是国企,和叶永福有什么关系?难道媒体出了错?如果真是叶永福的企业,又为何会破产?他不是经商有道,生意越做越大吗?

万沅机械厂以前到底是谁的?到底有没有破产?

把万沅机械厂的档案调来,自然就一目了然!燕子立刻拨通服务供应商的电话,调取大同万沅机械厂的工商档案。

除了提取档案,还能做些什么?燕子继续在百度搜索“万沅机械厂”。

“大同万沅”或者“万沅机械厂”都搜过了,没什么更多的消息。燕子变换关键词:“机械厂+梨山”,搜索结果的第三条,是一篇公共论坛里的留言:

“机械厂黑心老板,不顾梨山百姓死活。”

燕子眼睛一亮,赶忙点开网页。

“……叶老三是黑社会!仗着自己的娘舅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去年又和县政府勾结,通过假破产把工厂的财产归为己有,致使大批员工下岗,一万元买断工龄,梨山镇变成‘下岗镇’,孩子没钱上学,老人没钱看病!去县里上访,叶老三的人就在县政府门口守着,拳打脚踢不说,还威胁要扒房子!天理何在?”

叶老三是不是叶永福?公共论坛上的一篇匿名留言,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看来万沅机械厂的工商档案是关键。如果叶永福真是黑社会,他的名字就不该在原厂领导的名单里出现。厂子的经营状况也得通过档案验证。既然已经破产,破产程序是否合理合法?审计报告内容如何?大同永鑫成立时的资产,到底是不是来源于万沅机械厂?

“哎呀,累死我了!”

tina捧着厚厚一摞纸哇哇叫:“张红这种名字实在太坑人啦!你看看,光诉讼记录就有五百多条!也不知哪些是重名的。反正我都打印下来了,你看!”

“辛苦啦,能者多劳,加油啊!”

“我晕!还加油?都快十点了!你还不走,想当劳模?”

燕子抬手一看,果然已经九点五十分了:“你先走吧!我再干会儿!”

tina嘟囔着出了门,公司立刻鸦雀无声。大厅里就只剩燕子一个。

手机却突然“叮咚”一声。又是133035×××33:

“快回家吧!太晚了不安全。”

手机显示的时间:10:00pm。

同样的内容,同一个号码,同一个时间!

高翔的名片到底到哪儿去了?燕子抬手又翻桌子上的文件。茶杯应声而倒,茶水绕着键盘往地上流。

燕子抓起键盘,一眼看见名片。

那不是高翔的手机号码!

又能是谁?燕子索性拨过去试试。铃声响了一遍。对方拒接了。

燕子举目四望。空空荡荡的办公大厅,被百叶窗帘遮严了。日光灯滋滋地发着苍白的光。

突然又是“叮咚”一声,惊心动魄。

还好是tina:

“公车一直不来,肚子饿死了!都为了给你加班,要补偿我哦!”

燕子连忙拨通tina的电话:“还没上地铁呢?今晚就补偿你好不好?宵夜怎么样?麻辣小龙虾?”

电话里一阵欢呼。那是tina的最爱。

“不成,不能在楼下等我!你得上来帮我拎包!”燕子提高嗓门。办公大厅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25

东直门内的簋街,与“鬼”同音,却未必是鬼爱去的地方。就算到了后半夜,这里的人气也充足得让鬼发怵。

“干吗突然请我吃宵夜?良心发现了?”

“发现你个大头鬼!我可没带钱啊。”燕子眨眨眼。

“没带也没关系,把你宝马押这儿,回家取去!呵呵。”

“我就把你押这儿,给饭馆刷碗。”话一出口,燕子心情有些异样。刷碗可是她以前干惯的事了。

“好残忍啊!就这么对待我!有钱人就是心狠手辣!”

“那还敢得罪我?小龙虾没收了!”

“别……”

tina手护盘子,笑容却突然僵在脸上。

燕子被tina惊悚的表情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你别回头啊!千万啊!”tina两眼发直,好似真的见到鬼了。

“又来了。这招儿你都使过一次了。”燕子不屑地说,可心里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我发誓!这回没骗你!你别动,我拍给你看。”

tina拿出手机摆弄了一阵子,偷偷递给燕子。屏幕上有个穿夹克的胖子,留着寸头,拿着一份报纸边吃边看。

“还记得吗?上次在员工食堂,那个穿白衬衫的寸头?”

似乎真的有点儿像。

“是他吗?”燕子的心也悬了起来。

“肯定的!上次我拍的还没删呢。等我找出来!”

上回拍的照片果然还在。tina把两幅照片依次放大。两个胖子不但长得像,就连拿报纸的姿势都差不多。

“我得仔细看看!”

“别回头!假装上厕所。”

燕子去洗手间转了一圈,再回到座位上,脸色也发了白:正是同一个胖子,千真万确。夜里十一点,独自到簋街吃宵夜?燕子突然想起什么,向tina伸出手:“把手机借我用用!”

“干吗?”tina一脸诧异。

燕子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出那个号码。

“你帮我盯着他,看他有没有把手机拿出来。”

“你认识他?”tina惊道。

燕子没吭声。她用tina的手机悄悄按下那个号码。

铃声响了。一声,两声。又拒接了。

tina微微摇头:那胖子没碰过手机。不是他。那是谁?胖子又是谁?燕子突然有些毛骨悚然。尽管整条街正热闹。

“回家吧!我送你!”燕子起身去结账。

.26

小宝马驶入公寓的地下车库。车载石英钟闪烁着蓝光:12:35am。

燕子锁好车门。这里应该很安全:百来户人的小区,最便宜的户型也要四五百万。不明身份的陌生人,保安不会放进来。

又是“叮咚”一声,在地下车库里带着回音。燕子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忐忑地摸出手机:

“这么晚才到家,真的不安全!以后一定要早点!”

果然又是那个号码!被燕子猜中了,可她心里还是一惊。腿微微有些发软。莫非,那人正在这车库里?燕子环顾四周,许多黑暗的角落。车库里寂静无声,她猛然想起躺在血泊中的男人。她知道死人是不会发短信的。可双腿就是忍不住打战。她快步走向电梯,后来索性小跑。电梯间是整座地库里唯一明亮的地方。

电梯门开着,里面充满温暖的光。

又是“叮咚”一声。燕子脚下一个踉跄。

“不要用电梯!走楼梯!”

那人就在车库里!而且把她看得一清二楚!燕子猛回头。昏暗的车库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电梯门徐徐合拢,把光芒关在门里。

为什么要相信这鬼魂一样的人?不走电梯,岂不是要冒更多风险?公寓在三层。那原本狭窄的楼道里,说不定有些灯已经坏了。

燕子再去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已经关严,门后的钢索吱吱作响。

电梯没再下来。按钮似乎失了灵,钢索的声音都消失了。

燕子猛地推开通往楼梯的小门。如她所料,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

一层,两层,三层……

突然间铃声大作。周围漆黑一片,唯有燕子手心闪烁着诡异的光。

燕子冲进公寓,反锁了门,扭亮了灯。

手机显示一串奇长无比的怪异号码。燕子按下手机的接听键,这才发现手指已在微微颤抖。

电话里却传来格外熟悉的声音。操着蹩脚国语的中年男人高声喊道:“阿燕?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

.27

芝加哥到北京当天的经济舱客票,竟然要三千美金一张。以老谭的价值观,简直就是抢劫。

二十年前,老谭初到美国时,三千美金是他半年的收入。三十年前,老谭初到香港时,三千美金是他三年的工资。

现在当然不同以往。老谭的饭馆一天进账三千美金。价值观却是早年形成的,老谭一辈子都不轻易浪费一分钱。

但这回即便是抢劫,老谭也认了。谁叫他买的是当天的机票?当天的已经够迟。若能买到昨天的,四万五万他也掏。老婆在做些什么?午夜之后还不回家?在电话里惊慌失措。难道因为听到他的声音?

她是独自一人吗?她到底和谁在一起?!

其实曾有人说过,阿燕和老谭不是一路人。她是正在读博的漂亮女孩。他年过半百,初中尚未毕业。老谭的同路人们,用广东话骂人,用手掌抹鼻涕,把痰吐在地板上,再用鞋底碾化。他们是一堆石头和沙,她却是一颗玛瑙。她与他们从不混作一谈。不论后厨有多乱,只要老谭一走进去,必定能看见她。或者,感受到她。

她并不属于厨房。她的身体过于弱小,皮肤过于白皙,眼神过于忧郁,她不会讲广东话。老谭本来不该雇她。可他不能把她辞了。她就像一只弱小的兔子,天生缺乏奔跑的力量,一旦丢到大街上,她会被狼叼走。所以老谭必须把她留在眼前。

老谭却又不能过分照顾她。老板需要奖罚分明,她无论如何也不是贡献最大的一个。老谭煞费心机。他把装着点心的饭盒,偷偷塞进她书包里。夏天厨房里又忙又热,他派她去超市买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行得通,他宁愿照常给她发工资,让她坐着什么也别干。可她并非他的什么人,老谭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了。

她把饭盒原封不动还给他,很懂事地背着别人。他的国语不好,无法用言辞修饰自己的行为。她红着脸抱歉地微笑,仿佛她才是需要尴尬的人。然后是某天晚上,她脸色苍白,满头冷汗。老谭赶忙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阑尾炎。

老谭支付了一切费用。每天煲汤送到医院。护士以为他是她的家人,她并不加以解释。老谭是她的债主,她在美国没有家人。她出院后,她的邻居也常把老谭当成她的家人。老谭换掉她的沙发和床垫,每天送来饭盒和水果。后来她终于拿到一笔奖学金,所以再没去任何餐厅工作。奖学金足够她生活,却不足以还清债务。老谭说不急,等毕业再说。毕业遥遥无期,债务却越积越多,老谭却从未有过过分的要求。他们都是孤独的人。

转眼几年过去了。她获得博士学位的那天,老谭打来电话:“我好忙,今天不来了。”

老谭消失了两天,第三天再度出现:“你现在是博士了,很快也会有体面的工作。以后我该少来看你。”老谭微笑着,双眼变得混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灯关了。屋顶霓虹斑斓。

他们没举行婚礼。她给父母寄了封平信:我嫁了个开餐馆的广东人。

父亲连夜打电话来。她对父亲说:“事已至此,祝福一下吧。”父亲挂断了电话。他们一年没再交谈。她虽有博士学位,却没有体面的工作。老谭负责生活的一切。她在湖边的大房子里无事可做。但她从不去湖边散步,那里有她不愿想起的事情。

2010年春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你爸病了。胃癌。”

三天之后,她回到北京。父母苍老得叫她认不出来。生命包括过去和未来,她把过去统统抹去了,里面也有不该抹的部分。

父亲的手术还算成功。回到芝加哥,她鼓足勇气告诉老谭,她要回北京生活一段时间。老谭没有发脾气,尽管他脾气不好。

老谭陪她回到北京,买了房子和汽车,安排好生活必需的一切。

老谭独自返回芝加哥。走出机场的一刻,心中一阵感伤。他盼望她能果真像一只燕子,在季节变换后飞回家来。

然而两个月之后,盼望已成奢望。她在万里之外,找到一份老谭完全不了解的工作。日复一日,家中的座机不再有人接听。早晨八点,她已经不在了。夜里十点,她还没回来。昨晚更是夸张,居然午夜还没到家!老谭从不轻易打她的手机,但昨晚他不得不打。在电话里,她惊慌失措地说:“我一切都好!”

难道仍是为了工作?老谭买了当天的机票。

老谭走进波音777,闻到机舱的气味,微微有点恶心。

.28

小宝马驶出国贸。8:00pm。下班最早的一天。

gre的劳动合同规定6点下班。合同里没有“加班”二字。除了老方和linda,没人能在7点前离开公司。不过gre并非国贸里工作时间最长的。八九点之后,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偶尔有个十点还没走的,一定有项目火烧屁股。也只有当别人遇上这种情况,燕子才不是gre的“末班车”。

诡异的短信,簋街的胖子,昨夜的公寓车库,让她昨夜心情格外忐忑,公寓也突然变得很大,三百多平方米的复式,有太多阴影。窗外只有苍白的路灯,没有人。小区过于宁静,不如爸妈的老楼,能听见邻居打麻将的动静。唯有水管和地板,偶尔发出些声音,仿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整个小区如同一个阴森的童话世界,直到天色微明,窗外传来几声鸟叫。燕子六点就来到公司。又是漫长的一天。万沅机械厂的档案还没到。刘玉玲的诉讼记录比张红的还多。无法辨别哪些同名同姓。被tina“谋杀”的树死得很冤,那么一大堆打印资料。夜幕再度降临,阴森而疲惫。燕子决定早点回家。

小区的地库却还是同样的寂静阴森。毕竟时间还早,不是午夜,燕子心里稍稍安稳。电梯门上挂着牌子:电梯故障,请走楼梯。燕子的心又悬了起来。

楼梯里依然漆黑一团,只有自己的高跟鞋咚咚作响。终于走到三楼,一路太平。

燕子正要开门,手却停在半空。

门缝里怎么会有灯光?

燕子屏住呼吸,却屏不住心脏的狂跳。耳朵贴住门,屋里的确有动静!找保安还是报警?电梯按钮完全不听使唤!

燕子把手伸进皮包。手机光滑如一条鱼。燕子灵机一动,远远地躲进楼道拐角,掏出手机,拨下自家的号码。铃声响过三遍,电话留言响起来:

“你好。我现在不在家。听到提示后请留言。”

燕子深吸一口气,用手捂着嘴:“喂喂?谢春燕?在家吗?别假装听不见。我们马上就到你家门口了!一大帮人呢!你准备开门啊!”留言机嘹亮地直播,楼道里都能隐约听见。

门内果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燕子缩进黑影里,甩掉高跟鞋,捡一只握在手上。她要看清到底是谁仓皇而出。

根本没人仓皇而出。电话里突然传出蹩脚的国语:“阿燕?是不是你?自己给自己打电话留言?你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