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詹丽,女,六零后,罗山定远人,网名菊农,山区从教28年。热爱文字,坚持写作多年,在《散文百家》《小说界》《大河报》《河南日报》《新课程导报》等多家杂志报纸发表散文,在《教育时报》开过个人专栏。信阳散文学会副秘书长,连续四年参与《信阳散文》编审校对工作。著个人散文集《菊农的一亩田》以及个人新浪博客。
雪山
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猫。麻猫,胖,两只前爪撑地,屏息凝神,静静地坐在雪地上,在空荡荡台阶的最上层。她从南街往北走,拐过街角,就是笼子口,笼子口下面连着登山古道。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山顶的雪一直没化,台阶上雪半尺厚了。猫屁股没在雪中,脊背微微滚下几道肉纹,跌落进黑白相间一道道毛纹里。可能,还有一些念经般的“咕噜”声,也隐匿在那里,被那肉感的肚皮慑住,忘了释放。一尊小兽,在空空的雪山上,似乎也坐得有些哲人的庄严。
渐渐走近,她循着猫眼睛的方向,望下去。猫脚下堆雪的台阶,一级一级由远及近,白风车翻转般慢慢向上展开,那些她走了几十年,了然于心的台阶,传教士、蒋介石、宋美龄、胡耀邦曾走过的上山台阶。台阶的白风车转过了几十页,突然停了,一个和尚站在那一页上。土黄色的僧衣,白茫茫的雪野上,有些醒目。举起擦汗的手不动,宽大的袖子斜靠在肩上,静静地,停着,如一面小旗。
她知道和尚在喘息。从山脚下爬上来,这么深的雪,八里山路,几千级台阶,他的喘息里有疲累,但,更多的是吃惊。惊讶,如面前台阶般陡立,向上堆垒致猫的脚下。
和尚爬几千级台阶,为了普度众生,或者前来朝圣。快到山顶了,可,一抬头,高高的台阶之上,雪山之前,静静地坐着一只猫。山顶的后面是更高的山,更高的山上覆盖着白雪。那些覆盖着白雪的高山,坐得有些佛的迹象。
和尚的喘息,慢慢平息,慢慢调整和猫同一频率。这个过程有些长,但最后,他们的呼吸是被雪山吸收后的静寂无声。和尚看猫,或者猫看着和尚,视线来回几次,就抻直了,彼此直指心底。不知谁启示了谁,谁洁白了谁,视线交织着看不见的光芒,在雪山之外。
“天地是一座白色的教堂,白色供养着白色,白色礼赞着白色,可以不要拯救者,白色解放了所有沉沦的颜色。”李汉荣说,“唯一不需要上帝的日子,是下雪的日子。”
寒山
所有作为鸟的食物,都冻在了厚厚的冰层里。一场冻雨,铺天盖地,把鸡公山整个大森林都凝固了。树枝都变成擀面杖一样粗,零乱地举着或者断着,到处是新鲜的伤口,仿佛硝烟散尽后白色的战场。森林一改往日的温情,换了另一种语言:白色的,冷酷的、摧残的,玻璃般易碎易折的,噼里啪啦,吱吱嘎嘎。
一周没有晴,冰天雪地的冷寂。想去拍几张山景,她往东走到鸡公山港中旅职工之家宿舍楼前东北角,去北街的路口拐弯处,十几只喜鹊,和几只毛色脏乱形同乞丐的野猫流浪狗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她的眼泪出来了,这些来自云朵里的仙客,他们怎么可以和野猫流浪狗一起吃垃圾。
鸟儿们都到南方去了,冬天的山里,看到最多的是喜鹊。晴朗的傍晚,疏朗的森林,她总喜欢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等候温暖的夕阳落进高高的喜鹊窝里,树枝凌乱而四处透风的喜鹊窝里。仿佛给陆离世间一个不为世情所移的朋友送去一份暖意,或许只是给自己的一个安慰,或许是给自己困境中的思悟和信念,找到一条救赎之路。
那些寒冷的晴天,山里空寂无人,总能看到许多喜鹊站在她办公室窗户对面,云梦度假村一栋楼顶横拉的电线上,站成一排,仿佛为了让她相信那个关于鹊桥的童话,喜鹊是严冬留守的诗人。站累了,喜鹊们又叫着纷纷飞起,几十只起起落落。寒风四起的天空,片片翻飞黑白分明的身影,一如天空神秘的诗的碎片,关于启示和回答,关于灵魂最庄严的感动。让她在灰色的冬天,总在想如何把它们破译和排列,用世界上最寂寞的手指。
还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天晚欲雪的傍晚去散步,有两只喜鹊,在她前面低飞着,或者蹦着,走了好长一段,陪她散步。
冬天的鸡公山,喜鹊比人多。也只有这个食堂还在开火。也就是说,这个食堂还有垃圾往外扔。其实,他们几天都没有青菜吃,封山了,蔬菜运不上来。早就停水了,今天又停电,再过几天不晴,连垃圾都没得扔了。
她走近,喜鹊从垃圾堆纷纷飞起,野猫流浪狗也四散而逃。喜鹊飞上树枝,尾巴一撅一撅地叫着。这棵树,很高,从她所站的位置向东望去,树后是空旷的峡谷,峡谷东边是巨大的宝剑山以及它背后连绵的雪山。都说喜鹊是喜庆之鸟,来人间报喜的,在吃完垃圾之后。于是,在冰雪的天地之间,那作为远远背景的雪山之前,立着一棵晶莹剔透插满琼枝的桐树,上面站着十来只黑白分明的喜鹊,把嘴在肚子或者翅膀的羽毛上擦洗。喜鹊,就像那些还活在浊世的诗人,一直坚持着用自己的肺,过滤着那无尽又无望的污浊空气。把垃圾吞下去,把寒风喝下去,把冰雪吃下去,把力量积蓄在翅膀尖上,喜鹊,让它的飞翔更有力,让它飞向那云端。
云山
“草原上的云个头要比别处矮一些。草原上看云完全不必仰视,可以平视,甚至俯视,那是你站在山顶,而云枕在山腰部。”从前她读到这样的句子,心里想,这样的云朵,她站在山顶几乎天天看,也这样平视或俯视,但更多时候是仰视。她觉得对有高度的东西,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姿势和角度。
她住的鸡公山又叫云中公园,只要晴天,几乎都会有云,千姿百态的云。厚云、薄云、胖云、瘦云、浓云、淡云、高云、矮云,长云、短云。羽毛云、流沙云、羊群云,马群云,浪花云、梯田云,雪山云。百合色、纯白、玫瑰红、深红、金红、茄紫、浅灰……这里的云不能久看,特别是不能一个人久看,看久了,就会发呆,发痴。以为自己姓云,叫云,穿云,戴云,心里装满云,身体轻似云,踏云,腾云,驾云。以为自己就是云,缥缈、幻化、洁白、自由、柔软、温情。
“白云生处有人家。”她教这首古诗的时候,句中的“生”常给学生解释为“生长”。白云总是从那些山中的野花、草木、溪水、流泉里生长出来的,像蘑菇一样。那云的深处有户人家,茅屋柴门吠犬,烧饭时,烟囱里会冒出白云,把山和天连起来,把人和天也连起来,你们想不想住到那里去?有次光山籍小说家陈宏伟对她说:“菊农,我发现有一首诗特别适合送你。”她问。他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她说她知道,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封山,近一个月不通车,她和老公夜晚就坐在被窝里念《围炉夜话》,拿书的手冻得冰凉,但这首诗就是他们夜话的围炉,温暖了一个冬天。
有风的日子,云性子急,是鞭子前面的羊群。无风的日子,云性子慢,是吃饱晒太阳的羊群。白云瘦的时候,蓝天就胖,是蓝底白花的青花瓷盘。蓝天瘦的时候,白云就胖,是江南乌镇印染的白底蓝花布。雨后天晴,站在有天街之称的南街西望,头顶阳光灿烂,脚底下云疯长到泛滥,淹了一座又一座山,又实又厚又宽,漫在鸡公山与桐柏山之间巨大峡谷里,让人想跳下去打几个滚。记得在《读者》上读来一句话:天蓝得让人想自杀。看到这样棉花堆样的云海,也会想:那么绵那么厚,跳进去会不会死?跳进去会不会弹起来?
秋天,有次在云梦度假村采野菊花,回头,她看到整个天空只有那一大团云。像西藏的云,草原上的云,沉甸甸的,呆在那里,傻在那里,被天空忘记了。她取出相机,拍了许多张,从各个角度。回家放进电脑,一张张翻看,发现有一张,云团底下正好是她家的那栋四层楼,二楼她家向外开着窗户。如果那团云重到滑下来,会不会砸破她家的玻璃。美国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说:“你永远不能拥有太多的天空。你可以在天空下睡去,醒来又沉醉。在你忧伤的时候,天空会给你安慰,可是忧伤太多,天空不够。蝴蝶也不够,花儿也不够。大多数美的东西都不够。”可是她觉得天空够,云朵够,蝴蝶和花朵也够,一切美的事物都够了。美有时就是忧伤。她觉得自己拥有太多太多,愿意分享,于是,她经常能从一朵云里取出一匹马、一只羊,一朵莲花,一弯微笑、一双眼睛、一段爱恋,送给她的读者。这是她在山里隐住三十年练就的特异功能。生活真正意义是启发自性的爱,光真正意义是启发自性的热,那么云呢?山客菊农无所有,唯有白云可赠君,那些不为世情所移孤独高贵的灵魂,菊农已驾垛满云朵的马车,打马,去往您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