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曾红极一时,用小说启蒙过一代人的作家张贤亮离世,使人们追忆起理想奔涌的20世纪80年代,而张贤亮关于知识分子题材的书写也再次成为谈论的话题。人们发现,在他之后,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知识分子题材与新启蒙相关的书写变得零零落落,几成断裂之势。然而,可喜的是,一部知识分子题材的新长篇《荒原问道》来了。

它的作者徐兆寿也恰好是西部作家。我曾谈到这部小说与张贤亮小说的关联。在我看来,《荒原问道》不仅续接了张贤亮等作家一直书写的知识分子启蒙主题,而且比那一代作家有了更为广阔的开掘和拓展。此书是近期出现的一部在主题上有种久违的亲切感,意蕴独特、容量甚大的“精神性”长篇小说。

小说一开始写道:“在远赴希腊之前,我又一次漫游于无穷无尽的荒原之上。我先是去了一趟曾经支教的甘南州迭部县的藏区。那是尚未被开发的地方。一路上,又一次看见亘古的河流,目睹迭山的万壑,而巨大的苍鹰在头顶盘旋。”这样的景物描摹,何尝不是我所熟悉的西部:甘南、迭部、阿拉善、河西走廊、青海高原、戈壁、沙漠……多么雄浑的山河!

阅读这部小说,我仿佛在阅读我自己,置身于我们那一代人的精神旷野。它不仅使我想起自己在甘肃生活、学习和游历的诸般情景,想起在“四清运动”时到河西走廊下乡时的种种记忆,而且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80年代至今的一些著名文本——张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习惯死亡》,杨显惠的《告别夹边沟》,高尔泰的《寻找家园》等。我猛然发现,这些作家和文本,都诞生在西北。反过来说,这些精神主题一直就在西北那片辽阔而悲壮的大地上盘旋。可能正是这样原因,作为后辈学者的徐兆寿天然地继承了这些精神,受其熏染和感发。当我们进入小说的内部肌理之后,就会发现不是重复,而是有大量独立的、新鲜的、深刻的生活体验,而且还是站在今天,重新思考知识分子的命运、信仰、价值和精神追求,它的意义是面对全民族的,是对整个社会精神归属和灵魂安顿的思索。

现在看来,归来的一代作家因其自身的人生经历、历史思考以及接受俄苏现实主义文学观念,使他们的书写主要表现在对政治文化的思考与批判上,以此来反抗那个时代政治统摄一切。后来的杨显惠也受其经历、文学观念影响,他对身处夹边沟右派的书写仍然集中在对政治文化的强烈批判上,他笔下的人物也因身负历史重压而抑郁莫伸。但是,作为60年代末出生,80年代成长,90年代后逐渐成熟的徐兆寿来说,他的人生经历中就缺少了政治的强大干预,形成他思想的主要还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世界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以及后期逐渐兴起的中国传统文化,而他的文学观则由80年代此消彼长的先锋文学观念、文学史上的各种观念以及“五四”以来始终占主流的现实主义观念构成,颇为复杂。 

小说最值得关注的还有“荒原意象”。作者本就生活在西部,他写的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西部,荒原不是硬贴上去的,原就是荒原上生发的故事,非常自然。其中九州县、双子沟、兰州、西远大学等,无不是荒原化的存在,小说描写夏木重归学校以后所面临的存在也是一种荒原意象,说白了,就是今天生活中的道德沦丧、伦理危机、去精英化之种种。值得一说的是陈子兴与女老师黄美伦的不伦之恋,它不止是少年冲动和情欲失控,也不仅是追求剌激和溺于肉体之欢,而是曲折地对美的发现,是人性解放极致化追求,是对长期以来禁忌的某种冒犯。虽说是极端的个案,却不能不说,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也是精神冒险性的内在冲动的一种表现。这是新的精神问题,不是老的精神问题,所以我说这部小说显示了知识分子叙事的新维度。(据新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