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宦情重

公元214年,尚书令华歆与御史大夫郗虑带兵来到汉宫,伏皇后吓得关上宫门,躲在夹壁墙中。华歆砸门破壁,把伏皇后拖了出来。伏皇后向汉献帝求救,汉献帝伤心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事后,伏皇后被逮进监狱,拘禁而死,自己的两个皇子也被毒杀,兄弟及宗族同时遇害的有一百余人。

而在15年前,孙策大军驻扎在椒丘,准备进攻豫章郡,战前孙策派功曹虞翻前去劝说身为豫章太守的华歆投降。华歆听了虞翻的说辞,连夜写好迎接孙策的檄文,派人送到孙策军中。第二天一早,又头戴葛巾,身着便装迎接孙策。

这只是华歆在仕途上的两个极具典型的情景。

对华歆而言,官位就像春药,惹得其时时勃起,即使偶尔丧失气节,败了兴致,却仍欲罢不能。

在东汉末的乱世之中,一心奔走在仕途上的华歆侍奉过的主子还真不少:何进、袁术、马日磾、孙策、孙权、曹操等,可以列出一长串。汉灵帝驾崩,何进辅政,华歆为尚书郎。之后,又在袁术、马日磾、孙策、孙权手下待过,最终铁定跟定了曹氏一族。曹操在世时,华歆当过议郎、尚书、侍中,后来又升任尚书令和御史大夫。曹丕继魏王位,任命华歆为相国,封安乐乡侯。称帝后,华歆担任司徒一职。魏明帝即位,进封为博平侯,食邑一千三百户,最后官至太尉,死后谥号为敬候。

在仕途上一路狂奔的华歆可谓如鱼得水,节节攀升,直至命终。

矢志隐居

天下大乱之际,听说辽东相对太平,历经千难万险,渡海前往。在辽东,太守公孙度虽然虚馆以待,管宁却选择了因山为庐。渐渐地,前来与他一起居住的人多起来,管宁给大家讲解起《诗经》《尚书》这些儒家经典,陈俎豆,饬威仪,明礼让,非学者不见,人人感而化之。

穿着白布单衣,拄着拐杖,四季祭祀均亲力亲为。祭祀时,总是特地为母亲敬奉一杯酒,想起早逝的母亲,不免伤心落泪。居住的房屋离水边有七八十步远,常去那里洗手洗脚,也常去园圃看看庄稼的长势、收成。这是在避难辽东三十七年后,回到家乡,管宁的晚年生活。

如果要描述与华歆生活于同一时代的管宁,这两个情景也可以说极为典型。

征召的车辆奔波在路上,车轮滚滚,而管宁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魏文帝下诏,征管宁为太中大夫,固辞不受;魏明帝征召为光禄勋,管宁拒之。与华歆的飞黄腾达不同,管宁更愿意过自己的隐居生活,虽然艰难,却也适意。

公元241年,齐王曹芳在位,太仆陶丘一、中书侍郎王基等一些大臣再次举荐管宁,说管宁品德操行出类拔萃,可以说是天下无双。如果能征召前来为朝廷效命,请他登上太学的教席,讲解古代先贤的经典之作,谈论治国的道理,对上可以匡正朝政,对下也可以使百姓富裕兴旺,移风易俗。如果管宁非得效法巢父、许由等古人,坚持隐居不仕的心愿,同样可以说明我朝和唐、虞不相上下,优待贤人,并显扬他们的事迹,美名同样可以流传千古。

曹芳看了大臣的奏章,专门派人备好车马,前去征召管宁,恰逢已84岁高龄的管宁去世。于是朝廷就任命管宁的儿子管邈为郎中,后来,又拜为博士。

管宁最终实现了自己布衣终生的心愿。

悲欣交集

两个人的人生发生交集,最终却宕开,如两条平行的直线,绝无交叉的可能,有时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公元226年,时年71岁的华歆被任命为太尉,华歆请求将这一职位让给比自己小两岁的管宁,可当时的魏明帝曹叡不允许,但同意下诏征召管宁为光禄大夫。而在3年前,魏文帝曹丕在位时,让公卿大臣们推举独行君子,身为司徒的华歆就推荐过管宁。

其实,年少之时,二人的人生早有交集。

《世说新语·德行》有这样的记载: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与年少时斩钉截铁说出“子非吾友也!”一样,对华歆的这两次推荐,已过花甲之年的管宁只有一个词:拒绝。

年少常在一起求学、玩耍的朋友,谁还不知道谁。你尽管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好了。在得知华歆推举自己代替他的太尉一职,管宁笑了:这是子鱼(华歆的字)自己想做老吏,有意显示自己身居高位的荣耀罢了。

可谓一眼看穿了华歆的把戏。

一个仕宦情重,最终位居三公,一个却始终不出仕,坚持做隐士,人生虽有交集但没能形成合集,即使相遇,也形同路人。人生相逢本是喜,最终绝交却是悲。如此,人生的相逢真是悲欣交集了。

但时人还是喜欢把二人联系在一起,称华歆为龙头,二人的同窗好友、北海人邴原为龙腹,管宁为龙尾(一说华歆为龙头,管宁为龙腹,邴原为龙尾),三人共为一条龙。

历史回声

龙头与龙尾究竟谁优谁劣,这是一个问题。

据《三国志》记载,当曹操上表汉献帝,请求征召华歆时,一千多个宾客旧友赠送华歆数百金,华歆没有拒绝,却暗中做好标记。临别时以单车远行,带着众多贵重物品路上不安全为由,请求退回。“众乃各留所赠,而服其德。”即使后来显达,华歆仍把自己的俸禄和赏赐拿出救济亲朋好友,家里没有一石粮食的储存。朝廷赏赐奴婢,大臣们都乐意笑纳,而只有华歆把得到的奴婢放出去嫁人。连魏文帝也感慨华歆的节俭,特赐御衣,并为其妻子儿女也做了衣服。

再看管宁。母亲早逝,十六岁时父亲又去世,表亲怜悯他孤苦贫穷,送来送葬的财物,管宁一无所受,尽自己的财力为父亲送终。避难辽东时,公孙度、公孙康、公孙恭等父子三人赠给他不少财物,管宁也一一收藏起来,等自己离开时,全部退还,一物不取。在对待世人极为看重的财物上,二人似乎难分伯仲。

出仕之初,华歆“议论持平,终不毁伤人”,在豫章太守任上,则“以为政清静不烦,吏民感而爱之”。连修《三国志》的陈寿也禁不住称赞:“华歆清纯德素,诚一时之俊伟也。”至于管宁,曹魏的大臣在推举管宁出仕的奏章中,认为其“耽怀道德,服膺六艺,清虚足以侔古,廉白可以当世”“清高恬泊,拟迹前轨,德行卓绝,海内无偶。”这样的评价,似乎二人仍难分高下。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记下了华歆的卒年,却无一句评语,而对身为豫章太守的华歆没做一点抵抗,投降孙策之事,借东晋史学家孙盛之口评价道:华歆既没有伯夷与商山四皓那样不慕荣利的高风亮节,又失去了朝廷大臣尽忠忘私的操守,却屈从邪儒之说,结交孙策那样的横行之徒,官位被夺,毁了气节,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了。对管宁,不仅记下他的卒年,还引用陈寿写下的佳评:“宁名行高洁,人望之者,邈然若不可及,即之熙熙和易。能因事导人于善,人无不化服。及卒,天下知与不知,闻之无不嗟叹。”显然,在司马光眼中,管宁优于华歆远甚。

在乱世之中,良禽择木而息本无可厚非,而在改朝换代之际,既想保全气节,又想飞黄腾达,确是两难。像华歆以一郡之主投降于孙策,带兵收杀伏皇后,带领众臣向曹丕呈上《请受禅上言》,请求曹丕代汉称帝,这些事管宁断断做不出来。

也正因此,在民间戏剧中,华歆的形象确实逊色不少。无论是反映华歆进宫收捕并毒死伏后的湘剧《华歆逼宫》里,还是华歆拿剑挥来使去,逼汉献帝退位的京剧《受禅台》中,华歆均是一副人见人恨的奸臣贼子模样。

在官本位意识根深蒂固的中国社会,华歆的出仕不过是一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选择,而管宁能面对高官厚禄,绝不动心,虽布衣蔬食,终不改其志,尤为难得。

所以,虽然在仕途上,龙头春风得意,而在历史的回声里,却是龙尾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