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日

记忆永远是一条软如细水的小河,清亮的河湾里,总有一片自己的领地,美好着。

躺在发黄的竹椅上,耳边回荡着父亲喋喋不休的教诲,看他端着镶满茶垢的洋瓷缸呷茶,口里吐着长长的烟圈,已无心看书,心早被拍打着阳光的蝴蝶带走,越过院墙,越过开满鲜花的果树,落在绿草之上,那里,小伙伴们玩得正欢。

多年以后,带着孩子,陪老父在院子里聊天,或者在廊檐下听雨,看肆掠的秋风吹落树叶,让那些曾经傲然枣树、洋槐、柿子、棠棣畅然地脱下枯叶,打着旋,枯蝶般飞走了,我和父亲都愣着神,这破落的院子,风中的每一样味道,都透着乡村的滋味,却又是旧的场景,夹着泥土的清新和草木的气息,还有老父亲熟悉能咳嗽声……

有句话叫人老黄花瘦,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偌大的院子,沒有了激情和活力,两位老人固守着它,也不孤寂,是因为有了这些树,这些挂果的树,还有青绿的香菜,水灵的萝卜,细弱的香葱。再旧的家,只消于泥土里生出几朵各色杂花,院子就立马生动起来,难怪老人总是唠叨,永远的乡下只消眼睛里惹上这些颜色,心上一定会生出许多愉悦来,带着泥土般亲切的感觉,为这些花,为这些抵达乡村的香味,在心底,流淌着阳光一般暖意,还有亲情里那最弱的一份感动。

很多时候,当我迷恋草木乡下的花草树木之时,我清楚,我热爱它们,所有的瓜果李桃,野花野草,都是清新的,我会原谅院子里鸡鸭鹅,收容蛙鸣和虫琴,也会热恋院子周围的土著们,欣赏许多的花开,还有绿叶间的采花者,振动翅膀打乱了每一朵花的开放,为这个破旧的院落平添了灵气,徒增了诗意。

我一直不明白远在乡下的父母如何会珍爱这些万千花草,本是农人,钟爱的应该是田里的庄稼和园子里的蔬菜瓜果,而他们却养得花心,让万千芬芳出奇地骄艳,把整个院落浸在花的芳香和绿树的浓荫里。

在众多的花木之中,我尤喜欢墙外的黄月季,父亲最喜欢的花,也是我的最爱,当然是与它恍若人世的命运有关,这百花之中的多变仙子,用生命的不同季节诠释了人生的沉浮,好玩得很。这种花,初天时叫做黄色玫瑰,慢慢的,随着花瓣的展开,便露出了月季的真身,久之,又褪去本色,耀眼的黄隐入天地,变成了纯洁的白,我的诧异不在于花的蜕变,而在于父亲,一个乡下种田的老头,竟然有和伟大的作家马尔克斯同样的最爱,原來,花的世界里,审美是不分身份的。

乡村的老院落是褪尽浮华的智者,总会有一簇簇月季花赶趟儿地开着。

瘦竹也开始蔓延,这个沉寂在老院落的方士,根连着根,一棵挨着一棵,一大簇、一大簇地拥到一起,每一棵都拼命地拔节往上蹿,一低头就碰到了另一棵,就是这一棵棵瘦小的竹直起腰身,连成了竹园。

勋章菊,一枚极像勋章的花,每一朵花瓣都极其对称,花蕊颜色深浓,颜色逐渐句外缘淡化,层次感极强,母亲叫它勋章花,抑或野花、阳光花。它的头顶上,还举着一枚枚勋章,能不喜欢么?

白晶菊就不用提了,开起花来密密匝匝的,自顾年复一年,不停地生长,不停地开,相互拥挤着,形成自己的风景。

乡下的阳光是最明媚的,旧院落在日头的照耀下逐渐苍老,如父亲、母亲般亲切,院墙外是菜园,丝瓜和梅豆一架一架地爬满枝头,地里常年有吃不完的时蔬,母亲总不忘在田边地头种上葵花,一排一排的列着队,金色的盘子,和太阳一起行走,昂着灿烂的脸,我知道,它们是父母的队伍,一排整齐的阳光扎下根,长出杆,开出花,结满籽,阳光的味道,好闻。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诗既可以形容我们家的旧院落,也可形容我年事已高的父母。在父亲躺着的发红的竹子靠背椅旁,我端来一把旧腾椅,靠坐在他旁边,看他掩卷睡去,花白的胡须和头发成了我心中的老人花,阳光温暖着庭院,温暖着鸟声,温暖着草木香和茶桌上清新的茶,绿色在茶杯里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