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日子是瘦瘦的扁担。一头担着家,一头担着血汗。

春耕的小路,摇落一身繁星;

晚炊的灶台,煨香一轮月亮。

乡下的日子,需要用大白菜、薄豆腐熬出幸福的清白,需要用红辣椒点缀爱情的辛辣,需要用露珠或山泉清洗风沙和霜雪蒙蔽的眼睛。

需要岩石的忍耐,需要荆条的柔韧;需要清风的布衣,需要白云的禅心。

或可做一枝水泊里的青莲,从淤泥中努力探出嫩碧的叶粉红的花蕊。不去在意低微、清贫的出身,只要净水幽深,光阴明媚,就捧上柔情苦意,写进和风细雨。

或可做一株山洼里的野菊,从石缝里扎下浅浅的根,在不被关注的角落看流云飞去,自由自在地摇晃弱小的身姿,只要山高水绿,天空瓦蓝,就举起小小灯盏,照亮漆黑夜晚。

乡下的日子有情,可以让斑驳的井沿说出细水长流,可以让倾斜的向日葵说出悲喜酸甜,可以让手上的老茧说出时光的缓慢,可以让风干的稻草人说出坚守的肝胆。

乡下的日子有梦,可以让柳叶剪成花格子小窗,可以让萤火虫和你细说到天亮,可以让红蜻蜓点击在水面,可以让大雁用长长的队伍带你去远方……

乡下的日子,旺旺的炉火,暖着寒夜,暖着静静打盹的人们。

乡下的日子有些苦,那是衣服上多出的汗碱。乡下的日子更多甜,像是新酿的小米酒,加了蜂蜜和青梅,从嘴角一直甜到心尖。

五月的麦地

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一边上演,一边黯然闭幕。

日头高悬。磷火在闪。

黄土地里散落着一些喘息,一些汗渍,一些剑锋。

从露珠中滴落的光明,有了五千年绵延跌宕的声音和意义。从村庄经过的时候,祖先的脚步声响起一片禅语。

红肿的嗓子喊出渴,喊出忍耐和担心。

英雄主义的镰刀,以发光的刃,砍削疲惫的时间,斩下金质的颅骨和韧性的丝带。

隐身麦地,看见一粒粒散碎的爱恋,像沙滩上遗失的珠贝,无人捡拾。犹豫的刹那间,逝去的风,已无情地带走发黄的记忆、疏淡的炊烟和井沿上晃动的辛酸岁月。

缺钙的日子,残弱的双肩扛不住风,疲惫的膝头经不起雨水的冲击。

在五月的麦地,需要更多一些的锋芒将身心刺痛,需要更多的汗水、焦虑和疼痛将我们救赎。为这比纸还要轻、还要空白的生命,注入血的底墨和泥土的精魂。

在五月的麦地,让麦粒亮起夜幕的星星,让失血的眼睛重回善良,重回激情。

当我们的生命最终要告别这里,请找回浮云羁绊的心,向诚恳的大地交出一份自悔书,同时,交出一份刀刻的盟誓。

秋寒

凉风穿着旱冰鞋,说来就来了。能给予你的等待,是短墙根的一抹斜阳。

沸腾的天空落寞了。那些暗淡下来的云朵,逝去如波涛。鲜亮的果实燃尽了热血,极像逐渐干瘪的母亲。节日渐行渐远,停在风中乜斜的手势,不完全属于告别。

伤痕的田野,哽噎着,说出一份走丢了的爱情。哦,那橙黄色的爱情,只在彼时,深藏在三分羞涩,七分冲动之中。

印满汗渍的盒子里,贮存着车轮的皱纹,贮存着轻薄的小心和疼痛。

站在风口上,孤独如蛇,爬遍全身。

一只鹰盘旋过来,加剧了内心空阔的寒意。

蹒跚和衰老终不可避免。怀抱秋霜,请应允自己噙住满眼热泪……

父亲的夜晚

当黑暗擦亮一根火柴,父亲便卸下一身尘土和风烟,享受着一个人的夜晚。

不可消除汗味和酸痛的夜晚。

太阳隐没,大山倾斜,河水困倦,星光寂寞燃烧的夜晚。

空阔的夜,流淌着那些阳光下水滴般的回忆——

站在水田,父亲的汗珠在微寒的水面漾开细细的波纹,他孑然的影子埋入泥土,和牛的身影连成一条缓缓移动的生命线。在拭汗的当儿,一只卷烟暂时缓解了他的焦虑和担心,只剩下一种甜滋滋的香气,在眼前萦绕。他嗫嚅了几下,但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地抬头看了一眼西斜的晚霞和黛青的远山。

在连枷起落的稻场,尘土浮动着骄阳。咬牙抡臂,狠狠拍击着麦秸,把生活的重负演绎成一道道完美的虹线。不知何时,东山起了乌云,黄澄澄的麦粒即将面临一场厄运,父亲透支气力,和时间紧张地扳着手腕。当暴雨落下,干干净净的麦子像可爱的孩子,已平安回家。屋檐下,父亲依然粗重的喘息,被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在停歇的夜晚,父亲用一壶烧酒抚慰白日的辛酸,温热霜露的苦寒,品茗带泪的幸福。然后,在小小的窗台,借着自家的月光,细数一枚枚生活的硬币,之后,酣睡到天亮。

父亲,你一直手持农业的兵器,像一个老当益壮的战士,坚守着你的城。如果,六十岁还不算老,你想将自己的江山稳定在七十岁或者八十岁。所幸你,笑傲两鬓白发生,笑傲颠簸人间世。

在这个桃花装点的三月,我再一次看见你独坐向晚,有深邃的目光,穿透疏淡的风,穿透黑夜,穿透相思的山川河岳,呈现着古老陶瓷的光泽。

父亲,今夜,希望你的安眠,像广阔的大海,可以息下汹涌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