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桂花开了,香气四下里流散,像漫溢的泉,过了围墙,洒落在邻家的露水花瓣上。一树香樟更香了。

庭院寂寂,大白天,角落里有吱吱的虫鸣奏响。往日,欢笑在院子里流荡,像一树叶子迎风喧哗。欢笑,时光一样远去,虽然只发生在昨日。那些欢笑逃到乡下偏远的村落去了。一城清丽婉转的话语消失了,像是把一座城竖起来倒掉,随着史河的水流走了。

小城叫固始。那桂花就开在豫东南固始县城东关的一座院子里。

张绍坡先生一阵宏大的咳嗽声从竹帘内升起,像一阵雷声从远处滚过。竹帘向外◇◇摆动,院子里的虫鸣戛然而止。

窗外霎时传来急促的哇啦哇啦鬼子的对话声和枪刺的撞击声,窗上的宣纸

向里鼓了一下,先生的耳膜被撞得生疼。他看了一眼窗外,窗纸只透光,不透亮。鬼子的脚步向东远了。

先生转身,右手慢慢捋了一把颌下白须,复坐到书桌前。桌上笔墨纸砚和书写的文稿像先生的表情一样肃然。四壁书架,放满了金石碑帖,书柜里整齐地堆叠着他多年心血凝成的《固始县志》文稿。他担任固始县史志馆馆长。先生于光绪癸卯恩科中举后就绝意仕途,在家设私塾授徒,后从事公私新式教育,桃李芬芳,乐此不疲,可他也认为一个知识分子修史是一种责任,他接过了这个不是官儿的馆长。

亲人们都劝他下乡躲躲,他说小鬼子长不了,闹腾几天也就滚了。当时就是书架上这些史稿眨眼似的晃动,恍若挽

留的眼神,他坚定地留了下来。夜晚,想那些亲人他睡不着觉,想那些逃难的哀嚎,他睡不着觉,常常对着黑暗一坐就是一夜。转念又想,即使逃了,这把69岁的老骨头寄居在某家土炕上,听窗外风声鹤唳,难道能睡得着?眼睛苦涩。

鬼子的操练声又在后窗外响起,来来回回多遍了。有不详的预感向窗台逼近。先生双肘撑着椅子扶手侧着身子站起来,走出书房,挑起堂屋的帘子,院子里阳光灿烂。桂花扑鼻而来,他扑了扑白色中式裤褂,仿佛要扑去满身的桂花馥郁的气息。他抬起千层底的黑色小口布鞋,绷直脚尖踢了一下,笑了:香气赶不走,如同阳光。

大门的门环响了。

门开了。一顶礼帽从头上揭下来,一段腰弓起来。

“您好,先生!”“哭你一起挖!”

先生心里一惊:“鬼子!”

但是,他还是十分镇定地看着两张差不多的面孔,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落座,先生自己坐在上首。那张中国脸他熟悉,一个商会副会长,满脸商人特有的皮笑肉不笑的奸佞堆着。鬼子正襟危坐,八月天,领口封得紧紧的,白手套的双手端端正正地摆在大腿上。大门外有持枪

的士兵分立两侧。刺刀映出的光斑打在朱漆大门上。

先生沏了茶,问那张中国脸“有何贵干”,那张脸上的笑又堆了一层:“先生是本地宿儒,德高望重,名满豫南,百姓景仰如观星斗。”他看到了先生不悦的目光,顿了一下,“皇军见固始青山绿水,城防坚固,又是扼守大别山与淮河的咽喉,想作为军事重镇固守,把它作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重要据点。太君阁下想请先生出山,荣任本地维持会长……”

先生干咳了一声,那滔滔不绝便关

了闸门。先生说:“我一介书生,整天在故纸堆里苟活,不知道什么大东亚共荣。请您告诉那日本人另请高明吧。”那会长哇啦哇啦一通,鬼子面无表情。

鬼子和会长走了。先生脚步在院子里的青砖上盘桓,青苔已潜滋暗长了。他举目南山,南山苍翠。他想告诉亲人们,鬼子夺命来了。

他踱步书房,突然为那些金石书稿的命运担忧起来。

有香气侵人书房。他知道,那是院子里桂花拂风而过。

大门的门环响过了几次。先生会过几遍会长和鬼子。他拒绝的口气一次比一次强硬,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决。鬼子的哨兵已挪进了院子,一个鬼子就站在盛开的桂花树下,一粒桂花沿着枪刺落下,地上是桂花晶莹的光芒。

最近几天,先生的脚步轮流在桂花树下和书房里徘徊。他把衣领上的香气带进书房,书房的墨香变成了桂香。他觉得,一本本黄卷,一张张稿纸,都被桂香熏染了,翻到哪里,哪里都沁人心脾。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把多日来的担心抚平为坦然了。

“国家破碎,山河飘零,同胞涂炭。人生七十,何惜一死?”先生挥笔泼墨。仔细辨识,墨走宣纸,苍凉苦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墨迹。先生擅长书法,字介欧柳,铁画银钩,自成一体,享誉中原,世家望族视如珍宝。特别是他书写的“中”字,竖笔坚拔挺直,力透纸背,俨然先生巍峨的脊梁。

可今天是怎么了?

门环被拍响,先生挺直了身子。门,没有上锁,没有上栓,虚掩着。国门破了,

家门,院墙,都挡不住鬼子。索性,掩着算了。鬼子卫兵的脚步声整齐地跑进院子,分列在甬道两侧。响亮的马靴声逼近厅堂,逼近书房。书房的门大开着。一个大鬼子进来了,两个提枪的小鬼子进来了。会长尾随在后,哈着腰。

先生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鬼子没有坐,会长没有坐。先生没有请他们坐。大鬼子的脸逼近书桌,目光如剑。先生迎上去,目光如火。

大鬼子开口:“做会长好处大大的!”先生说:“为你祸国殃民吗?”大鬼子:“为了大东亚共荣!”

先生回道:“大东亚共荣就是侵略我河山,残害我百姓?”

大鬼子:“那些被杀的都是反对我大东亚共荣的坏人。他们罪大恶极,罪不可赦!”

先生正色:“一派胡言!他们是我中华的脊梁,民族的魂魄!正是他们要把你们这些强盗赶出中国去!”

大鬼子突然哈哈大笑:“反对大东亚共荣者必死!我们也不愿中国人不知好歹地死去,所以,特别需要您这样的宿儒出来维持社会秩序,我迫切需要以华制

华。如果先生任了会长,你代表我们说话,代为我们办事,这个地方就没有杀戮,没有哭声,就成了王道乐土……”

先生拍案而起:“你这是让我给你们当汉奸走狗吗?妄想!你们给我滚出去!”

大鬼子突然从小鬼子手里抓过枪,顺手端起来,刺刀直逼先生布满血丝的眼睛。

“老东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先生不慌不忙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伸出青筋暴涨的手,从笔架上取下毛笔,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挪开雕有翠竹的砚台盖,忽然用力一抖手腕,提起墨汁淋漓的笔。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两行大字照得宣纸特别明亮。

大鬼子哇哇哇一通咆哮,举起刺刀直取先生的耳门。

先生一个趔趄,一股鲜血喷溅在墙上的一幅挂历上。时光记录了那壮烈的一日:民国二十七年闰七月二十二日。

鬼子一把火,张家的宅院和东关街化为灰烬。

阳光灿烂。残垣断壁的街上,人开始慢慢多起来。人们的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苦涩的微笑。

渐渐恢复了常态生活,人们开始怀念一座美丽的城和那个和善乐施的老人。城市毁了,可以重建;而那个老人再也不能复生了。人们不解,诺大一座城市,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就张绍坡先生舍身成仁了?那天,国民政府开会旌表他为抗日烈士,万人空巷,场面巨大,很多人听到他的事迹都泪流满面,有的嚎啕大哭。哭后,人们都在想这个问题。

1938年固始境内还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富金山保卫战”。那也是桂花飘香的时节。宋希濂将军率部在县南富金山阻击日军十天,击毙日军四千多人,杀伤日军一万多人,国军一万五千人血洒疆场。百姓们不知道那些烈士是怎样受到表彰的,他们更弄不清在固始广大的土地上,有多少人在为不当亡国奴而奋

力抗争,但是,在这片土地上令人感怀的却是一位书生在书房里的以死抗争。这个意义上,书房是战场。

去年,丹桂初绽的日子,我一个人在老东关下面走动,想寻找一下那个梦幻般的院落,感受一下那个芬芳的灵魂。我

知道这是徒劳的,可是,我的脚步还是在那大大小小的巷子里挪动,发现不少人家的院落里都种有桂花,都在开放,香气在窄窄宽宽的巷子里流淌,随时会漫进你的鼻孔。不禁奇想,这气息是七十年前先生院落里那树桂花香气的余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