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过很多文学讲座,著名作家的演讲,或者读过一些文学理论书籍,那里面都闪烁着耀眼的艺术光泽和莫测高深的价值信念。我曾经以为,那些关于文学的理论,会帮助我们洞悉写作的秘密,把文学那个幽暗未明但又确实存在的艺术世界,用理性的灯光照亮,呈现在我们眼前。就像令狐冲在华山石洞里看到五大门派的失传绝招,使自己瞬间武功倍增,笑傲江湖。我经常这样读一些理论家的著作,像捧着武林秘笈。但我自己期待的脱胎换骨、化蛹为蝶的时刻却并未出现。最后我终于明白,一般而言,大师们所讨论的往往都是些不言自明的空泛的东西,时代,思想,文化,道德,艺术,灵魂,往往都特别振振有词,特别高屋建瓴。譬如我很警惕那句话:“文学是人学。”我觉得等于什么都没说,人学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它肯定要大于文学,它包含以人为研究对象的一切自然学科。这种理论,像是给我们进行了一次短暂的精神麻醉,对我们的阅读还是写作,都没有什么帮助。

谈论文学,我以为还是要谈一些实际的东西。所谓实际的东西,其实就是我内心最真实、最浅薄、最偏执,甚至是最无知的看法和见解。事实上也是如此,无论我说什么,都包含着我个人对文学的最危险的偏好。但是,不谈的时候,我似乎知道什么是小说,或者说,我能感到那个朦胧而精妙的存在,却无法清晰地描述。当认真谈起的时候,我们却往往陷入失语的境地。我们一般认为,小说反映生活现实。可是如果反映现实的话,我们为什么要有小说呢?我们已经有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已经有那么多学科来直接描述现实了,为什么还要小说呢?我们经常对某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评论道,它是历史的长卷,它反映出我们几十年的,甚至上百年的历史,我们常常会用“史诗”这个名字,去给我们认为最好的小说命名。但为什么小说不是历史?再换一句话说,是不是说,小说是以具体生动的面目去反映历史?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地研究历史,而要用小说?如果说为了追求真实,那么很多电视纪录片,其真实性远远高于小说。

我们把自己逼入一个死胡同,那么就需要给小说一个定义。长久以来,关于小说的定义非常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见解。百度上说:“小说是以塑人物形象为中心,通过完整故事情节的叙述和具体的环境描写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文学体裁,它是拥有完整布局、发展及主题的文学作品。小说三要素是:人物、情节、环境。”小说已经被专家打扮成这种样子,面目庄严,无欲无求,无懈可击,薄情寡义,让人绝望。

我很不认同这种死板的装腔作势的定义,就像哲学的定义是:“哲学是系统化理论化的世界观。”看到这句话,总觉得像看到一块钢板一样,铜墙铁壁,僵硬冰冷。而我喜欢这样的观点:“哲学就是一只黑猫,在一个封闭黑暗的房间里,搜寻一只可能并不存在的老鼠。”世界上很多著名作家都曾谈到自己对小说的理解,土尔其作家帕慕克说:“小说就是第二生活。”俄国作家纳博科夫说:“好小说都是好神话。”毕飞宇说:“不要假设小说是什么,小说的本质就是依靠理解力把人与人之间最本真、最微妙的关系展示出来。”而在生活中,我见到很多评论家谈道:“小说就是往小处说。”这些讲得都各有见地。我心目中的小说,它是通过想象力重建的属于心灵世界的生活现实。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定义,是我对小说的理解。我想说的是,小说是虚构的,那么它一定是来自于想象力的,但是它又必须呈现我们真实的生活。所以,它是通过想象力重建的,属于心灵世界的真实生活。但小说与真实的生活区别是什么呢?真实的社会生活,一定比我们的想象更加荒诞——也就是说,生活的很多事情,我们根本想不到。但是,我们通过小说想象中的真实,一定要比生活真实更真实——什么意思?你遇到的生活中的真事儿,讲给其他人听,他们却表示怀疑,并不完全相信。但是,优秀的小说家通过想象力虚构的生活真实,却往往让你相信它是真的。生活中的真实,并不一定能打动别人。但是,我们通过小说虚构的一切,却力图打消读者的一疑虑,让你相信这都是真的。

我知道了什么是小说,然后就需要一套评价标准。人们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话有道理。我所说的评判小说的标准,不是指精确地区分某几部小说之间的高下与排序,而是指对它们的一个大致评判。而这种评判工作,有一个群体每天都在做,那就是文学期刊的编辑。中国文学和欧美国家的文学有一点不同,欧美国家的作家直接出版作品,而中国作家几乎无一例外都需要从文学刊物上证明自己。举例子来说,中国当下最享有盛誉的十大作家,莫言、贾平凹、王安忆、余华、格非、苏童、张炜、阎连科、迟子建、刘震云,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以中短篇小说写作,从最重要的文学期刊走上文坛的。换句话说,当下的青年人,若想成长为一名作家,你首先得征服国内最重要的文学杂志。国内大型文学期刊的排名,跟名牌大学排名一样,没有定论,也无法定论。但是业内人士,都会有一个大致的考量。我个人的十大名刊排名是:《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花城》《钟山》《作家》《大家》《上海文学》……在这些在中国最享盛誉的十大文学期刊上面发表小说是非常困难的,可以说是万里挑一的作品,才有发表的机会。譬如《收获》杂志,它全年发表中短篇小说约30篇左右,只有“院士级”的作品,才有可能发表,或者说“院士级”也需要一点运气才有可能。而现实的状况是,在上面发表过作品的作家,他们就像登上了高处的那级台阶,他就停留在那个层面上,然后在十大名刊上发表作品成为常态。而没有在这十大名刊发表过作品的人,可能一生都难以企及。就像跳高,不具备那个跳起的高度,永远也无法越过那道横杆。最高级的小说,永远是少数人的游戏,是属于少数人的独特世界。

因此,我们评价一个作家,不只看其出过几本书,更重要的是了解他书中的作品,是否发表过?在什么样的刊物发表过?假如没能发表,那就是一些稿子被印成了书。就算成了书,其实本质上还是稿子,只不过以一本书的面目呈现在我们面前。以我对文学作品严苛的评价,作家写的稿子,只有在严肃文学刊物上发表,才在那一瞬间获得了生命,升华为作品。

有了评价标准,我们开始读书。毫无疑问,读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我读小说20年,自己感觉,在阅读小说的时候,仿佛进入梦境,会遇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物,让我们受到强烈的冲击,忘了身处何地,并且想象我们置身于那些我们正在旁观的、虚构的事件和人物之中。当此之际,我会觉得我遇到的并乐此不疲的世界比现实世界要真实。这种体验让我混淆了虚构世界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区别。或者这样说,喜欢阅读的人,都是天真的人。这如同做梦的时候,我们以为梦是真实的。在阅读中,我们对主人公的抉择和行为作出道德判断,同时我们也评判作家本人关于小说人物的道德判断。在这种思维的互动之中,我们似乎与文本建立了深刻的关系,甚至觉得那部小说好像只为我这一个读者而写作似的,这样的话,我们似乎在一定程度上与作家建立了共谋的关系。每每读到这样美妙的小说,我们都甚至自私地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不告诉他们这本书的名字。

山东作家张炜曾经这样描述他的阅读:“我曾经得到过一本书,读了不久就被强烈地吸引了——它的口吻、人物和其他,一切都让我目不转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让我觉得满室芬芳。当这本书只剩下半公分厚的时候,我竟然产生了恐惧,读完了再干什么?这是何等宝贵的享受,我读时幸福,读完了失落。这是一次与特别有趣味的、高智商和大本领的人在对话,简直就像历险一般,这是人的最好经历。”

有人做过统计,90%的人的爱好是相同的,譬如说夜生活,一般都是喝酒、打牌、看电视。这就是大众的生活常态。但剩下的10%的人的爱好则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爱好。我们因为爱好文学,因此喜欢阅读,这样使我们从庸常的生活跳脱出来,较少参与喝酒、打牌、看电视的游戏。这样,我们陷入了孤独。但是另一方面,你通过文学了解一个超越现实的虚构的世界,促使你体味到人生中属于自己的独特景致。当你在孤独中拥有了这一切,其实你一点也不孤独。莎士比亚说:“拥有了孤独,就拥有了自我。”

因为孤独,文学成为我们一种隐秘的爱好,在生活中我们甚至羞于跟人提起,热爱文学几乎成了一句骂人的话。现实的威压逼迫我假装对文学并不关心。但在真正的个人生活中,我们热爱文学。文学像是一个“特务”,在我们的生活中潜伏下来。我们通过文学这个“特务”,获得了关于人类生活隐秘状况的情报。通过这些情报,我们恍然间对自己的生活有了全新的认识。我们借助于文学提供的情报,使自己成为离功利最远、离孤独最近的人。所以,我难以想象,遗传中没有些孤独因子的人,会是个作家。作家田耳说:“真正的作家懂得享受孤独,甚至,他为此暗自得意。”

在世俗的现实生活中,我们会感觉到周围很多人为权力、为金钱,或者说为房子、为车子、为票子而努力奋斗,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生活,习惯对生活的妥协与隐忍。这时候,为了让我们淡定一点,超脱一点,我们需要文学。我们常说文学具有救赎功能,因为伟大的作家都具有非凡的勇气和良知,怀有宗教情怀和悲悯之心。他们会以开阔的视野,对现实的矛盾作出强大、公正、理性的判断!世界上所有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是向好、向善、向光明、向未来的,我们可以感知到作家的体温,会感受到人生的另一重温暖。因为文学,我们会在某个适宜的角度平静地打量着别人,也打量自己。

60年前,法国作家加缪说:“在这个世界上,创作成为人类保存良知和经历的唯一机会。”所以,我们才如此热爱文学。我因为文学而孤独,因为文学而美好。我希望自己的人生也很“文学”。我最理想的生活,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满足生活所需。每天喝喝茶,和朋友聊聊天,或者读读书,看看电影。有兴致时,写写小说,梦想着能登载最顶级的刊物。对事情保持自己的判断和洞见,不被任何意识形态洗脑。除此以外,父母健康、家庭和睦、子女一点点长大,构成我最世俗、最想要、最平淡、也最超脱的幸福。我最大的志向是做个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