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什么?我以为,是长年在外行走、打拼的人对故乡的一种淡淡的忧伤,一份浓浓的诗情。而淡淡的忧伤、浓浓的诗情,说到底,就是对故乡的深情眷念。
笔者年届古稀,从1964年离开放过牛、种过地的老家算起,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50年时光从人生中悄然溜走,要说什么都没留下,那不是真话。这中间,有刚参加工作时的勤勉与欢欣,有戎装戍边的艰辛与自豪,有作为小公务员的谨慎与自尊。但是,蓦然回首,真有种“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觉。留在记忆深处、且让自己时常回味和感慨的,却总是少时那些故乡的风物人事。
我总会不经意地在子孙面前说起50年前故乡的往事。
也总会为当年的某些人、某些事慨叹。
子孙们每每听到一半便失去了耐心:“哎呀,又炒陈谷子烂芝麻了。”
真是老了。本人张德源先生曾在小范围里说了段名言:“老了的重要标志是:躺下睡不着,坐着打瞌睡;新东西记不住,老东西忘不掉。”
那么,那些忘不掉的,到底是些啥呢?
为春风所破的茅屋
1300多年前,唐代诗人杜甫写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老人家在自家茅屋为秋风所破而沮丧、无奈的同时,做了个得到“广厦千万间”的唐朝梦,期望以此“大庇天下寒士”并使之“俱欢颜”。和杜老先生不同,本人少时没见过高楼大厦,亦没见过华屋美居,对春沤夏漏秋补的茅草房,虽有着深深的依恋之情,却也期盼那茅草能经久耐用,不烂不腐,不用年年翻修补漏。千载岁月流逝,50年光阴荏苒。而今,杜老先生若在,会和我一样,会惊讶地发现,在唐人故国,在鄙人故乡,再也找不到当年的茅草房了。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砖混房、小洋楼,而且,大多还贴上了外墙瓷砖。红花绿树掩映中,山乡农居已是美轮美奂。你会由衷感叹:山河巨变,今非昔比!昔日的茅屋当然不再是为秋风所破,而是为此刻正盛吹在新时代、新中国大地上的强劲春风所破。茅屋,已成为故乡的历史记忆。
但是,我在想,还有人会记住那些曾经星罗棋布于故乡土地上的茅屋吗?还有人会记住那些茅屋中发生过的悲喜故事吗?
我印象最深的俗话,有“远亲不如近邻”“百善孝为先”“一勤天下无难事”,等等。我少时的乡邻,都很朴实,好像还都很木讷,但真诚、实在。相互之间帮个忙,出点力,那是从不言谢、更不用提报酬什么的。不论是谁,包括几代同堂的,对爷奶父母或其他长辈,无不敬重孝道。十里八乡,没听说有谁对父母尊长忤逆不孝的。任何不尊不孝言行,都会为乡邻所不齿。记忆中的乡邻也都勤劳、节俭,但让人扼腕的是,勤劳不意味着富有。相反,日子相当贫穷。“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时,有些乡邻甚至会弄乱了时空,把“粮食关”时的饥困也回忆、申诉一番,使得会议主持者很尴尬,只能支吾着扯开话题。我父母常教育我们,“一勤天下无难事”,只要勤劳肯干,就不愁过不上好日子。是的。祖祖辈辈期待的那个好日子,真的在改革开放的时代中到来了,我故乡的农家,也都慢慢地富起来了。这些年每次回乡,每次都觉着有新的变化,这是最让故乡游子高兴的。
不过,也有让人缺憾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亲朋邻居做事干活,也“亲兄弟明算账”了。事前讲价,事后掏钱,觉着天经地义,“谁也不欠谁的”。言下之意,你帮我干活,我付你工钱,我就不欠你工,不欠你钱,也就不欠你情。我却觉着,往昔的乡邻关系,其实正是靠这个“情”字维系的。而今,谁不欠谁,两清,但那浓浓的乡情呢?还在吗?
在我老家,近些年来,对长辈不能很好赡养,对晚辈,特别是对留守子女教育抚养不够,对夫妇或兄弟中患病、残障等相对弱势的一方不能尽力扶养的事,也偶有所闻。究其原因,虽多种多样,但经济考量加重,传统道德观念弱化,也是不争的事实。
对此,笔者也曾有过“人心不古”“道德滑坡”的慨叹。但往深处想,赡养老人、抚育幼小、扶弱济困,在社会逐步发展进步的时代方位里,让公民个人承担太多,既不现实,也不太公平。应该承担更多的,也许该是整个社会。社会承担起更多的公平、正义之责,最大限度的关注并满足人民福祉,才是现代社会发展、进步的重要标志。
过气了的“穷光荣”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人们聚在一起,不是比富,而是比穷,谁穷谁光荣,谁最穷谁最光荣。今天的年轻人对此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不为什么,就因为天下是无产阶级的,“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天下的主人”。穷,就是无产阶级,穷,就意味着根正苗红。改革开放几十年后的今天,“穷光荣”早已下课,走入历史。取而代之的,是富光荣。富,意味着有本事,意味着有能耐,意味着有关系,意味着有身份、有地位。什么时候起,夸富、比富、崇富之风蔓延开来。短短几年里,山乡里房子一幢比一幢好,装修一家比一家豪华,轿车一辆比一辆高档。春节前后,外出回乡的大、小老板,一个比一个腰粗气壮。攀比、较劲,在明里暗里发生着。穷,不再光荣。前年春节后,我老家在外务工多年的一个侄子来给我拜年,一只脚刚踏进门,便对我家正开着电视机喊了起来:“呀——叔,你怎么还在用这么老的电视机?你回老家看看,哪家不是大屏液晶?”我未及搭腔,他接着来了句:“这样的电视机即使我有,我也不敢再用,乡邻们不把我笑死!”落座之后,我这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对侄子来一番“忆苦思甜”、一番“节约是咱传家宝”的教育,侄子一边“是是是”答应,一边“有粉要擦在脸上不能擦在屁股上”回应。我心里想:“臭小子,有钱你他娘的烧去吧。”
咳!“乡愁”这玩意儿,给人以酸甜苦辣的宽度,也给人以古往今来的深度,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