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影,浓重的色彩,缓慢的长镜头。侯孝贤的电影,惜字如金,对白很少,情节很少,很多时候是一桢桢画面,一段段音乐,此起彼伏,铺展出烟一样轻,雾一般迷蒙的氛围。时间的延展,于轮回中暗暗窥探那一点点蚀去的岁月。看那些关于青春、爱情、等待和现实有条不紊地来过,让故事如同水流一般浸染每一个观众的心脏,观众由此跟随着故事行走,然后被深深打动。

恋爱梦

六十年代单纯的台湾,单纯执拗的少年。没有刻意地挑选,没有海枯石烂的誓言。不沉重亦不觉得肤浅。他与她分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眉梢眼角不曾有半点痕迹。然而,掩在黑暗里的他的脸,却隐隐带着一丝召唤的期许。不动声色的,是暗生情愫的她。她看到他写给春子的信。面上的她,平静如水。他进来。在陈旧不堪的光影里,他略有踟蹰,她波澜不惊地与一客人打球。然后,他问:春子呢?她答:去台中了。找的人已经离去,把位置留给了新来的她。一段青涩的少年爱恋,唐突却又水到渠成,若不是候孝贤每一个看似无意的锁碎镜头,又怎能直把人心头看得酥醉。恋爱就在每一次擦杆、撞球、计分、清洁、流徙、追寻中近乎沉默地完成,就像一个认真寡言的画家一笔笔一脉脉将一幅山水写意呈现在人眼前,不见他浓墨泼洒却在平淡中完成壮丽。他本来不是为她而来。后来音乐滑了良久。六十年代的衣饰,总是有一种古朴清淳的质地,折射出那个年代独特的清纯。他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看了看他说:秀美。

简单的恋爱故事,它的开始只是基于一种并没有轮廓的情感。而这段周折的寻找,也许带着一些小小的期许,不妨去找她一下的念头。当执着的男子走过嘉义、虎尾,寻到他心仪的女子,望着她傻傻地笑着无措地坐在自己面前,那样美好的光景。侯孝贤的特点就是,貌似浑然天成,实则别具匠心。就如同化妆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看不出你化了妆。一个个场景的流连,看不出雕琢的痕迹,以为人生就是这样,但是到了车站门口,当那个愣头青似的少年怯怯地伸出手,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侯孝贤带领我们,走了一遍青涩的青春恋爱梦。

自由梦

默片,有对话,有配乐,没有人的声音,唯有咿呀的戏文,清脆的琴声,再就是铺陈在幕布上的对白文字,那龙凤花纹的黑底幕布的行行文字,字字有怨。第一段的单纯明朗和第三段的晦暗迷离对比强烈。倒是逆序的第二段:华锦衣角拂起缱绻哀怨的情愫,咿呀南管难诉欲说还休的惆怅。浅褐色的背景,压制松枝的图案。他和她的对话,繁体,上至下,由右读向左。那是1911年的时光。两人每每坐的端庄,相隅而向,对于二人来说,那或许已是最好的时光。那些时光,属于妓馆昏黄的灯光,属于歌姬余音饶梁的南管。而正是一曲南管,把原本陌生的二人纠结在一起,开始了一个一开始就注定只能是悔恨的故事。

他看她横抱南琵端坐,听她吟唱高低错落——那张力向着命运,如从冢中闪灭不定的琉璃火光。唯柔弱者方能感知柔弱,他顿起知音之感,每每向她诉说家国破碎、天下为己任的壮志未酬。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在她低眉顺眼的句句听来,却又落成自己的心事。二人各有各的痛楚,一则亡岛遗奴,无根无基;一则零落飘絮,无依无靠。同是无“家”可归的孤鸿,在生命的缝隙中萍水相逢,却无法彼此救赎,只能在隔岸的对望中相怜相惜。成熟的男女,不再为了爱情坚强执著,知道自己的选择。半是生活半是梦想,半是无奈半是逃避。潦倒半身,拯救的不是自己的爱情,拔刀相助,指向的不是自己的梦想。无家无国,无法妥协。“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维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我小心小肝小眼界,看不到国事,只谈爱情。爱情是生活无望的折射。台湾的命运,也只能折射在导演隐晦的哀伤中。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幽怨之情距离我们的当下已经太遥远了,而独立的脚步走了一代又一代,女子的脾性却并未大变。生命最最期盼的无疑仍旧是意中人许的那句“厮守终身”,而所有的自由也皆在这份“爱”中重生。

青春梦

这是所有青春烙印,虽然生活大相径庭,但是内心却从没未平静过,青春的脾性也始终如此,它莽莽撞撞到来激起一池涟漪,却又一溜烟地跑走,你连出个气都找不到源头。作者并没有完整直接地讲这个故事,我们在细节的慢慢拼凑中得知。现代的台北,嘈杂,混乱,幽暗压抑的舞台,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每个画面都在晃动中进行,那是狂躁与不安的气息,人物表情在厚重的妆下模糊起来,还有挥不去的尘土,所有的一切只昭示着一点:他们不是快乐的人,故事也成了烟幕弥漫,音乐零乱的段子。

听说故事是根据欧阳靖本人经历改变的,对主角早已谙熟。曾在一段时期内,关注过这个经历离奇的女子。高智商、双性恋、癫痫、心脏有洞、右眼渐盲,然而依然貌美。混乱的青春:三个人的纠缠,三个人的激情,没有对错,同是相爱,异性和同性,有何区别。青春的释放,纠结的生活叫人崩溃。如果感到温暖,对象是谁即不再重要。欧阳靖这个特立独行的新人类与侯孝贤及其优雅克制的镜头风格格格不入,侯孝贤永远无法对这个时代的破裂、混乱、挣扎和疼痛感同身受。他更像是一位和蔼的父辈,看着这些叛逆独立表面冷漠内心挣扎的孩子,心疼他们在激烈之后的孤独和疲惫。前两个故事看似客观,其实充满导演的主观情绪,而在《青春梦》中他真正地成为旁观者,客观、注视,并不介入人物的情绪,这或许多少显得风格不统一。 (一 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