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姝琪
天还没亮,我抱着一袋子纸钱,哥哥拿着一个小棍,飘带上写着“金童同行”“玉女同行”,就上了送葬车队的头车。丧葬一条龙服务者交代了我好几遍,撒纸钱一次三五张,过路口多撒一把,过桥多撒一把,这样奶奶就能跟上了。
炮声响起,车发动了,我抓起一把纸钱撒向空中。这是我第一次送家中的老人上路。
去年六月爷爷去世,那时我还在德国,总觉得只要不回来,爷爷就跟还在一样。这次刚到家,就去医院看望奶奶,那时她已经因为肝病痛了一晚上。脸色蜡黄,很瘦,和我出国前记忆中的奶奶完全不是一个样子。看到一年多没见面的孙女,她很艰难地从脸上挤出笑容,和我说:“再见不到了啊,再见不到奶奶了啊。”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我特别容易哭,尽管爸爸跟我讲过不要让奶奶觉得病情很严重,可看到奶奶被病痛折磨我实在忍不住。
第二天中午,医生通知家属都来了。奶奶痛得翻来覆去,肝腹水无法排出体内,肚子肿得老大,肿瘤大概也已经破了,体内一直在出血,医生最后连血压都测不出来。一家人都来了,守在床边,站在病房窗外,望着奶奶,谁也不能分担她一点痛苦。孙子辈四个孩子,只有我恰好在信阳,我握着奶奶的手,那时还是温热的。她说得断断续续,“奶有钱……四千给你,拿着……”奶奶跟我说的是压岁钱,我老大不小了,却仍是家里唯一没参加工作的孙辈,她还要惦记着要给我压岁钱。姑姑哭着叫“妈妈”,亲了奶奶的脸,奶奶说“亲一口”,她就又亲了好几口。奶奶又把大家叫到床前交代,那时已经没什么气力,说不清楚,能清楚听见的,她说大家都对她很好,她很满意,她要在九泉之下保护大家。奶奶一辈子都在操心,临走的时候仍想着保护所有人。
我握着奶奶的手,她的手温已逐渐转凉,心跳非常不规律,有时高达每分150下,而脉搏我却始终摸不到。之后奶奶就进入昏迷状态了,好像睡着了一样,仍有呼吸和心跳,应该感知不到痛苦了吧。我趴在床边暖着奶奶的手,我知道奶奶在离我们而去。直到晚上7时,奶奶的心跳从150降到100,从100降到80、50,呼吸也越来越弱。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我眼前流逝。我问妈妈,生我的时候奶奶在吗?她说在,奶奶一直在产房窗边守着。我说挺好,她看着我来,我送她走。
晚上7时15分左右,奶奶的心跳与呼吸趋于零,医生确认瞳孔放大,拔掉了测量仪。大妈托着奶奶的下巴,把她的嘴巴合上,以免肢体僵硬后合不上嘴。奶奶就这样一动不动,冷冰冰的。
头车开得很慢,我非常认真地撒着纸钱,每一个路口、转弯,一点不懈怠。我想起了小学的时候奶奶来我家照顾我,她每天早上给我炸五个饺子,以至于我吃得反胃,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喜欢吃饺子。我喜欢吃草莓,她洗干净放糖给我拿牙签扎着吃。有一次我期末考试我考了双百分,奶奶去开家长会觉得特别自豪,因为全班只有我一个人考了双百分,大家夸我,她甭提多高兴了。
由于我撒纸钱太频繁,乃至路途还有一半我的纸钱就只有1/4了。剩下的我只好一张一张地撒,不过我相信奶奶能看见。奶奶还是迫不及待地去见爷爷了,虽然活着的时候她经常数落爷爷这不会那不会,爷爷真是一辈子不操心,他只会烧开水,好在有奶奶。大妈说,老头儿离不开老婆儿,带老婆儿走了。听说,爷爷走以后,奶奶经常情绪不好,她看着双人床只有半边摊着被子,真不是滋味。也好,他们从此谁也不再孤单。
到了殡仪馆的大门,哥哥用力甩掉了飘带,我把所有的纸钱都撒向空中,这是规矩。追悼会之后,我们排着队围着遗体绕了一圈,和奶奶最后告了别,奶奶就被推去火化了。从此,奶奶和爷爷一样,成了照片里的人。
去了德国一趟,我不再是孙女了,我感到难过。
爸爸说,现在小孩子都可有眼力劲,见了他都叫爷爷,他还不觉得自己那么老呢。我觉得我不是没了爷爷奶奶,而是爸爸妈妈就要变成了爷爷奶奶,而我将成为爸爸妈妈。生命没有停止,生命在延续。当经历了所有身份,我也将归于尘土。
大伯抱着骨灰盒,我们来到了贤山公墓。爷爷奶奶的名字同刻在一个墓碑上,当我看到奶奶安葬在爷爷旁边时,感到不那么难过了。爷爷九十,奶奶八十,也都算是高寿,而且爷爷奶奶可以一起过年,想到这就觉得欣慰。
我想起那段话:一切罪孽本身就已经蕴含着宽恕,所有小孩儿本身已经蕴含着老人,所有婴儿都蕴含着死亡,所有濒死者都蕴含着永恒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