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我16岁时在西藏海拔5000米的高原当兵。司务长分发营养品,给我一块黑乎乎的粗糙物件,说,这是茶砖。我说,它根本不像见棱见角的砖,更不像青翠欲滴的茶。老医生说,不能从茶的颜色来判定茶的价值,就像不能从人的外表诊断病情。它叫青砖茶,是用茶树的老叶子压制而成,加以发酵,所以颜色黢黑。它的茶碱含量很高,在高原,茶碱可以兴奋呼吸系统。如果出现强烈的高原反应,喝一杯这茶,可缓解症状。它是高原之宝。

高原上的水,不到70℃就迫不及待地开锅了,无法泡出茶中的有效成分。我们只有把茶饼掰碎,放在搪瓷缸里,灌上用雪化成的水,煨在炉火边久久地熬煮,如同煎制古老的药方。渐渐,一抹米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抖动着,如同披满香氛的纱。缸子中的水渐渐红了,渐渐黑了……平原青翠植物的精魂,在这冰冷的高原,以另外一种神秘的形式复活。

务长说,这茶叫“川”字牌,万里迢迢从四川运到咱这里,外面包的土黄纸都磨掉了,只有这茶叶上的字,像一个攀山的人,手抠住崖边往下滑溜又不甘心时留下的痕迹。

后来,我出差到了四川,满怀希望地买了一块茶砖,以为将要和这位老友重逢。喝下却依稀只有微薄的近似,全然失却了当年的韵味,那警醒甘凛的砖茶味道,和我残酷的青春搅缠在一起,埋葬于藏北重重冰雪之下,不再复返。

今年,我在湖北赤壁终于见到了老朋友。赤壁市古称蒲圻,有个老镇羊楼洞。此地土地肥沃气候适宜,遍植茶树。因地名羊楼洞,所产砖茶被称为“洞茶”。山上有三条清澈的天然泉水,三水合一,即为一个“川”字,成了砖茶的商标。

砖茶沏好,出于礼貌,我轻浅地含了一口。晴天霹雳,地动山摇!所有的味蕾,像听到了军号,怦然怒放。口颊的每一丝神经,都惊喜地蹦跳。天啊,离散了几十年的老朋友,在此狭路相见相拥相抱。甘暖依然啊,温润如旧。在口中荡漾稍久,熟稔的感觉烟霞般升腾而起。好似人已迟暮,蓦然遭逢初恋挚友,执手相望。岁月无情,模样已大变,白发斑斑,步履蹒跚。但随着时间一秒秒推移,豆蔻年华的青春风貌,如老式照片在水盆中渐渐显影,越发清晰,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稳定,保持着青春的精准与纯粹。

青山绿水的赤壁茶林,你可知道曾传递给边防军人多少温暖和力量!冰雪漫天时,呷一口洞茶徐徐咽下,强大而涩香的热流注满口颊,输送到被风寒侵袭的四肢百骸。让戍边的人忆起遥远的平原,缤纷的花草,还有年迈的双亲和亲爱的妻女。他们疲惫的腰杆重新挺直,成为国境线上笔直的界桩。他们僵硬的手指重新有力,扣紧了面向危险的枪机。他们困乏的双脚重新矫健,巡逻在千万里庄严的国土之上。

我用当年方法,熬煮洞茶水洒向大地,对天而祭。司务长和老医生都因高原病早早仙逝,他们在天堂一定闻得到这质朴的香气,沉吟片刻后会说,是这个味道啊,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