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平
今夜,注定我要孤独地漫步茶山上,与漫山新绿的茶树为伴,与满天明明暗暗的繁星为伴,与散落山间的点点灯火为伴,与远远近近寥落的犬吠为伴。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吓的心,渐渐平复下来,继而跑得很远很远,远到大别山东北缘的西九华山,远到黄河南岸的高阳山,远到犹似前世的时光,阻隔了,难以回来。
没想到,这个春天,我还能在远离喧嚣的黑黢黢的茶山上寻找七勺星,还能在无人的野外寻回那些渐行渐远的记忆。曾经的点点滴滴,会在此刻汹涌而来,充塞我空旷的心野,郁郁蓊蓊,似这漫山葱翠的茶树。
原以为,早在这个初春,我就会毫无征兆地失去整个春天,怅然之间与其擦肩而过。没想到,会在今天深入莽莽苍苍、重峦叠嶂的茶山,深入从未涉足的黑龙潭、茶山亭,与淙淙的溪流和婉转的鸟语一路随行,与翡翠般的潭水水乳交融。待至步入茶的深闺,才发觉春天的脚步轻轻地踩着草木的牙尖,刚刚到来,不早,也不迟。
原以为,一场凛冽的倒春寒,摧残了我刚刚抽出的满身新绿,我从此陷入漫漫寒冬,满世界只有阒寂的冷白、失色的枯木。因了大别山诗会的引领,因了茶乡诗韵的召唤,麻木地走进这披翠的茶山,重拾失落的时光。那些跌倒的记忆爬了起来,站立起来,跌跌撞撞,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生命在遭遇一季枯萎之后,重新萌动出点点芽苞。
溪水和鸟语告诉我,这里处于桐柏山的东缘,是信阳毛尖主产区的浉河港和董家河茶山,往东即是清凉鸡公山、巍巍大别山。散落茶园的采茶人告诉我,这里阳光葳蕤,每一寸春光都价值连城,恰如一山山葳蕤的茶树。紧裹花朵的紫荆,多像蜜蜂的细腿沾满了花粉,一枝枝都开得热烈盎然,火燎一般,引我来到这山顶上的亭。这亭,多像西九华山上的禅寺之亭,多像高阳山上的思乡亭——不,它们其实无可类比,是绵延上行的登亭的石阶,赋予它们微妙的相似之处。几百级石阶从山脚蜿蜒而上,在茶树的簇拥下,我是一口气攀登上去的,恰如当初独自攀登妙高寺和思乡亭。谁能伴我,思绪,抑或目光?
伫立高亭,远眺山下峰峰岭岭的茶园,明镜般的潭水,远处零落的房屋,更远处的空濛的南湾湖汊,我能想到的是去年初夏醉酒的那个下午,在西九华山上的一间亭子上的情形、茶山上的情形、竹海中的情形。只是,今天我没醉酒,甚至滴酒未沾。若说沾酒,也是在晚餐桌上,在同伴的力劝下,饮了几杯啤酒。
许是因了啤酒的缘故吧,有同伴提议去看星星,我便不假思索地答应同去。今夜的星空,该是与西九华山上的星空相似吧?若说不同,当是西九华山的那弯红月亮早早坠入了竹海,至今没有爬上茶山的上空,在这农历三月初头的日子。而我原本是想独自出门,漫步茶山去看星星的。既然有人相伴,且三五成群,岂不更加热闹,了无牵挂?
披了外衣,一路谈笑着出了借宿的茶叶加工园的大门,往茶山上走去。那是一条新修的水泥路,从门前直通东方低矮的茶山。毫无征兆的,一位诗友突然一脚踏空,失足坠崖。暗淡的星光下,崖深不见底,唯闻诗友惊恐的哎呦声。我的心刹那间悬了起来,直奔崖下,险些与诗友一样失足。那崖足有3米多深,好在有茶仙子的托举,诗友只是腰间软组织扭伤,并无大碍,这场虚惊才告一段落。
安定下来,别人是不敢再踏出大门半步的,唯我一身黑衣,缓缓地步入黑莽的茶山。深入夜间的茶园,不是为了看一垄垄茶树,而是为了陪伴一段明灭的记忆,抑或是为了仰观天上的星星吧。愈走愈远,愈远愈深,天上的星星也愈来愈多,愈来愈清晰。下意识地仰头,去寻觅七勺星,竟然无论如何都找不着了,难道它们与月牙一起遗落在西九华山了,不曾重现?而在此前的许多个夜里,我分明见过它们,静默在浩渺的天幕上。
踽踽独行,怅然若失,丝毫不觉惧怕。不怕野兽蹿出,不怕毒蛇拦路,它们与我似在不同的世界,即便同在一路,又如何呢?大不了就此长眠茶山之上,永伴茶树,浑身飘满绿色的茶香,了却一桩心愿。那该也是一种美丽,一种与天地星月同生的永恒吧。
零星的蛙鼓响过,缕缕虫吟不绝于耳。半道上接到一位同伴的电话,相约明早去登后面的茶山亭。瞬间,在西九华山和高阳山上看日出的情形悠然浮出脑海,心中一阵颤动——那是怎样青春美好、刻骨铭心的经历!我想,明晨我定会早起,去攀登那座山顶的亭,为了一次相约,为了茶山日出,也为了淡淡的追忆,亦是为了不负浸淫茶香的春光。
总有一些记忆如影随形,伴随一生。打上了生命的烙印,任凭岁月远逝,都不会斑驳,无论是在去夏的西九华山,还是在去秋的高阳山,抑或在这个春夜的信阳茶山。时空交错,情景却何其相似,这便见得情随景迁的真谛了。我给同伴回复短信说:“此刻,我在门前最远的茶山路上,望星星,看灯火,听远远近近的犬吠,遥想去年在西九华山和高阳山的情形,惊人的相似。感慨,缅怀。”
是的,许多人和事都会令人魂牵梦绕,感慨、缅怀。今夜的茶山上,虽是初次闯入,同样让人感慨、缅怀,除此,焉有其他?让人落寞的岂止是远逝的时光,更有怎么都寻不见的七星。难道,七颗星星约定好了不再见我,或是真的驻守在西九华山的上空,不曾赶来?
郁郁地走在远远的山路上,走到了新鲜的水泥路的尽头,沿沙石路攀上山顶。前方已无路可走,再走便是下坡。伫立远眺,山下蜿蜒的公路上,汽车灯光飘忽不定,萤火一般,又似缓缓滑过的流星,渐渐驶离苍茫的视野。
此刻,陌生的似乎不再陌生,熟悉的,则蒙上了一层梦的衣裳,亦真亦幻,绰约,朦胧。夜风习习,虫吟断续,任思绪飘得很远很远,良久不思归。而终是该回去了,在这愈来愈深的清凉的山野。
依然是一个人,依然是仰头望星,七星不见。漫天的星啊,哪一颗是去夏的我,哪一颗是去夏看我的那一颗?当我踏上返程,默默地走在泛白的水泥路上,惆怅满怀,脚下突然一空,身体不由得趔趄一下,脚已落在路边的茶沟里了。天啊,幸亏那边不是悬崖,悬崖在3米开外的路的另一侧——那里正是诗友稍早失足坠崖的地方。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庆幸,复庆幸,慨叹,复慨叹。
回到茶叶加工园,下意识地仰头望天。本不抱希望,希望竟在此刻悠然显现出来,我看到了今夜一直寻而不见的一幕——头顶偏东的天幕上,七颗星星正亮晶晶地闪烁着,似在小憩,似在静观,又似在悄悄地对我絮语:“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从不曾走远……”